蘇白在安頓下我后，就急匆匆往學校趕了，一邊跑下樓梯一邊回頭喊：“完了完了！光顧著跟你說話真要遲到了！你好好休息！”

我跟著下樓，在望海民宿門口目送著她?？粗褚恢惠p盈的鹿，一步一步地跑上山，藍色的裙擺和烏黑的發絲在晨光中跳躍，直到拐過一個彎，徹底看不見了，我才返回屋里。

跟柜臺后的林姐打了個招呼（她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手指仍在屏幕上忙碌），我便自顧自回到樓上那間剛剛屬于我的房間。

關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我躺在干凈整潔的床上，被單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我楞楞地看著天花板，大腦仿佛才終于有時間處理這一早上發生的、應接不暇的一切。

在前半生，我的感官所接收到的，基本都是惡意：父母的爭吵與拋棄、同學的孤立、打工時的冷眼與呵斥、奶奶離世后的無盡孤獨……這些構成了我對這個世界的主要認知，像一層厚厚的老繭，包裹著我，也保護著我。

而在這里，遇到蘇白，從清晨那一眼的對視，到她的笑容，到她自然的介紹，到她講述的傳說，再到她毫不猶豫地帶我回來……這一切都仿佛被一種巨大的、柔軟的、我幾乎陌生的善意包裹著。

這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甚至……有些喘不過氣。

就像長期生活在陰冷洞穴里的人，突然被拉到明媚的陽光下，第一反應不是溫暖，而是刺痛和眩暈。這份善意太好，太不真實，讓我下意識地想要退縮，懷疑其背后是否藏著什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配不配得上這份好。

就在這種恍惚和微微的窒息感中，一陣陣清涼、帶著咸味的“海風”穿過敞開的陽臺窗戶，緩緩地、持續地流瀉進這間突如其來旅客的房間。

它輕柔地拂過我的臉頰，吹動了薄薄的窗簾，帶來了遠處海浪永恒的低鳴。

這自然的風，讓我原本浮躁、覺得不可思議的情緒，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讓那屬于大海的氣息充滿胸腔。

或許，這就是海的魅力吧。它浩瀚無邊，能容納一切。它不同你的來處，不管你的過往，只是用它的節奏，它的聲音，它的氣息，一遍又一遍地撫平沙礫，也仿佛能撫平人心上的褶皺。

在這份寧靜中，我慢慢閉上了眼睛。身體的疲憊和情緒的劇烈波動終于找到了出口。

先睡一覺吧。也許醒來后，一切會變得更真實一些。在海風輕柔的低吟和遠處海浪永恒的白噪音助眠下，我睡得很好，很久沒有過的踏實。

后來，我迷糊地睜開眼，腦袋還昏昏沉沉的，殘留著深度睡眠后的慵懶與空白。

但入眼的，不是熟悉的、令人壓抑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一片溫暖的、鋪滿整個房間的昏黃。光線來源是陽臺外——那輪巨大的、正在緩緩沉入海平面的夕陽，將天空渲染成一片瑰麗的橙紅與紫粉。

而就在我那敞開的陽臺欄桿上，停著一只海鷗。它通體潔白，沐浴在晚霞的金光里，仿佛自身也在發光。它一點也不怕人，腦袋一扭一扭的，用那雙圓溜溜的、黑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室內，那樣子在晚霞的映襯下，看著十分溫馨，又有點傻乎乎的。

我與海鷗對視了一會。

開始時，是睡得太舒服了有些發蒙，完全沒反應過來。一鳥一人，就那樣呆呆地隔著玻璃門互相看著，畫面十分滑稽。

后面，意識漸漸清醒過來，認出了這是哪里，也想起了早上的種種。我看著那只大膽的海鷗，它似乎也確認了我沒有威脅，依舊悠閑地站在那里梳理羽毛。

我沒有打擾它，輕輕下了床，躡手躡腳地去到衛生間洗漱了一下，順便沖了個澡，洗掉一路的風塵和疲憊。

當洗完澡，擦著頭發出來時，陽臺欄桿上已經空了——那只海鷗已經飛走了。

心里居然還有點莫名的失望。

我走到陽臺，晚風帶著涼意，卻無比清爽。我扶著欄桿望去，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忘記了那一點點失落。

無數歸巢的海鷗正在海面上盤旋、飛舞，它們圍繞著回港的漁船打轉，發出清脆而悠遠的聲聲鳥叫，急切地等待著漁獲。它們的白色翅膀被晚霞勾勒出金色的輪廓，成千上萬的點影在絢爛的天空背景下穿梭、鳴叫、俯沖……

這一切，與漫天鋪展的、燃燒般的晚霞交織在一起，動態的生命與靜態的壯麗完美融合。

下方的海水，如同一面巨大的、暗藍色的鏡子，忠實地映襯著天空和海鷗的一切，波光粼粼，仿佛存在著兩個顛倒卻又一樣瑰麗的世界。

海風拂面，帶來鷗鳴和潮濕的海的氣息。

我怔怔地看著，心中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填滿。

說真的，這在我人生里面，是第二次見到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

第1次……是蘇白在晨光中的那個笑容。

……應該吧。

我就這樣，在陽臺靜靜看著，看著夕陽一點點沉沒，看著霞光漸漸褪去色彩，看著海鷗們逐漸散去，看著漁船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與剛剛爬上夜空的星辰混在一起。

我看完了一個完整的日落，心中那一點“無人與之分享”的淡淡感慨還未散去，像晚霞最后一絲余暉， lingering in the air.

就在這靜謐即將被夜色完全吞沒的時刻，遠處忽然傳來了清脆又急促的呼喊聲，一聲聲叫著我的名字：

“季秋南！季秋南！”

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快速跑來的小小身影，正沿著海邊的小路由遠及近，逐步變大。晚霞最后的金光在她身后鋪成輝煌的背景，而她正奮力地朝著民宿、朝著我的方向跑來。

我看清了。

是蘇白回來了。

她似乎跑得很急，額前的碎發被風吹亂了，懷里還抱著書包，臉上卻帶著一種明亮的、急切的神情。

幾乎是想也沒想，我下意識地就朝著她，用力地揮動手臂，仿佛怕她看不見我一樣。然后，我的手指急切地指向身后那片雖然正在 fading but still magnificent的晚霞，嘴巴張了張，想告訴她“你看！多好看！”

這個動作做完，我自己就先愣在了陽臺上。

這還是我第一次……那么大膽地、主動地，想要和一個人分享點什么。

我的心跳忽然有點快，一絲后知后覺的羞赧爬了上來。她會覺得我奇怪嗎？

然而，樓下奔跑的蘇白看到了我的手勢，她順著我指的方向抬頭望去，腳步慢了下來。她看到了那片殘存的、卻依舊動人的霞光，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比晚霞更明亮的笑容，也用力地朝我點了點頭，仿佛在說“我看到了！真美！”

然后她又加快腳步，朝著民宿大門跑來。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下，心里那一點點忐忑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柔軟的慶幸所取代。

還好，日落落得慢了些，還留了這最后驚鴻一瞥。

還好，不算完全一個人看的，她看到了，她懂了。

還好，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我的夢或幻想。

還好，我并不是一個人站在這里。

還好，還好……

樓梯上傳來了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轉過身，離開陽臺，帶著一種全新的、輕盈的心情，走向門口，準備去迎接那個為我跑回來的、分享了這場日落尾聲的少女。

晚霞終會褪去，但有些東西，仿佛才剛剛開始發光。

蘇白將書包丟在一樓客廳的沙發，連口氣都沒喘勻，就急匆匆上樓，直奔我的房間。到我房間門口，幾乎沒停頓，直接就想打開門進來。

而我，就在門后，正懷著滿腔的忐忑等待著。其實我原本想過要不要下樓去找她，但腳步邁出去又縮回來，終究還是有些畏懼，在猶豫不決的時候，蘇白已經跑上來的腳步聲就像擂鼓一樣敲在我心上。

我聽著蘇白上樓的聲響越來越近，越發忐忑，不知道等她進來第一句話要說什么，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她，腦袋空空的。

正在我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哐當！”

蘇白已經推門闖了進來！她跑得太急，根本沒想過門后會不會有人。

蘇白沒有料到我就在門口，收勢不及，直接一頭撞入了我的懷里！

溫軟的觸感伴隨著一陣清新的、帶著點點汗意的少女氣息撲面而來。

我被她撞得后退了半步，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將她護住，防止她摔倒或撞到門框。

就這樣，我們的第一次擁抱，來得如此慌亂，如此意外，沒有任何預兆和浪漫的鋪墊。

卻帶著一種異樣的、讓我渾身僵直、血液仿佛都瞬間涌上頭頂的…好。

她的發絲蹭過我的下巴，有點癢。我能感覺到她因為奔跑而急促的心跳，隔著一層薄薄的校服面料，敲擊著我的胸膛。

時間仿佛停滯了那么一兩秒。

當我才猛地從這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內心瞬間被巨大的愧疚填滿——我是不是占了對方便宜？她會不會生氣？

我像被燙到一樣，慌忙地想松開手。

然而，她紅著臉，從我懷里微微退開一點距離，卻沒有立刻完全逃離。她的臉頰緋紅，眼神閃爍，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并沒有惱怒的樣子。

為了化解這幾乎要凝固的尷尬空氣，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語速飛快地、開始與我講起在學校發生的趣事：“哎呀今天物理老師可搞笑了，他做實驗的時候……”

她的話語像歡快蹦跳的珍珠，灑落在剛剛經歷過意外親密接觸的、安靜得過分的房間里。

我就這樣怔怔地聽著，看著她因為羞澀和急切而越發紅潤的臉龐，看著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卻連耳根都紅透了的可愛模樣。

房間里，最后一絲晚霞的光芒終于徹底消失了，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

卻又仿佛全部跑到了——此刻正站在我面前，喋喋不休地講著學校趣事的少女臉上。

那紅霞，比天邊的，更動人。

蘇白在我的房間里，嘰嘰喳喳地聊了許久，從學校的趣事說到老師的口頭禪，又說到班上同學的八卦，試圖用話語填滿剛才那個意外擁抱帶來的微妙空氣。我也漸漸放松下來，偶爾能插上一兩句話。

直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窗外的世界被深邃的藍色籠罩，只有昏黃的路燈沿著海岸線亮起，依稀照出大海模糊而深邃的輪廓，潮聲似乎比白天更清晰了些。

這時，小姨林薇的聲音從一樓傳了上來，喊著我們下樓吃飯。

“小白！秋南！下來吃飯了！再不來菜涼了??！”

原本，我不是很愿意下去。這讓我很難為情。我心里想著，原本林姐讓我住進來就沒要錢，我已經欠了很大人情了，要是再管飯，那我還成什么了？白吃白住的米蟲嗎？

我躊躇著，想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林薇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她特有的、懶洋洋卻不容置疑的調子：“哎呀，磨蹭什么呢？現在淡季，沒什么人旅游，冷清死了，多你一個人正好增添點人氣！快點下來，飯菜擺桌上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調侃：“再說了，小白那么喜歡你，你陪她吃飯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她很有錢的，養你十個都綽綽有余！”

“小姨?。　碧K白瞬間羞紅了一張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著從房間里沖出去，估計是下樓去找林薇“算賬”了。

樓下立刻傳來兩人笑鬧的聲音，蘇白不依不饒地抗議，林薇則哈哈大笑。

聽著樓下充滿生活氣息的喧鬧，看著我空蕩蕩的門口，再想著林薇那番“養你一個都綽綽有余”的驚人語錄，我的那點糾結和難為情，反而被沖淡了不少。

她們……好像真的沒把我當外人，也沒想那么多復雜的得失。

所以，我也就不再扭捏，深吸一口氣，走下樓梯。

餐廳的燈光是溫暖的黃色，桌上擺著幾道看起來就很家?？煽诘牟?。林薇正一邊躲著蘇白的“攻擊”一邊盛飯，蘇白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紅暈，氣鼓鼓地瞪著她小姨。

看到我下來，林薇把一碗飯塞到我手里：“來了？坐吧，別客氣，就當自己家?！碧K白也稍微收斂了點，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小聲嘟囔：“快吃飯吧……”

我就這樣，帶著一種奇異的、陌生的歸屬感，和她們坐在一起，吃起了飯。飯菜很簡單，卻格外溫暖可口。

海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夾雜著笑聲、碗筷的輕響和永恒的海浪聲。

這一切，都真實得讓我想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