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之后，是一條逆流的河。

河水不是水，而是透明的文字，潺潺地向源頭流淌。每一滴都嵌著細小的片段，有人哭泣的聲音、有人咒罵的語句、也有母親低聲哼唱的搖籃曲。

我站在岸邊，腳下有一塊磨損的石碑，上面浮現一行字：

“跨過遺忘河，須交出你最鮮明的記憶。”

我沉默良久。

從夜之書中撕下一頁，那頁上是我初次進入夜市、講故事換面包的記憶。

紙落水，文字瞬間化開，河流翻涌，將我吞沒。

我墜入遺忘之河。

———

醒來時，我站在一座倒置的城市中。

城市浮在河水之上，每一幢建筑都倒掛空中，如倒影被定格。

人們逆向行走、語言從后往前說，甚至時間也倒流：落地的蘋果會升回樹枝，破碎的杯子重新組合，哭泣的人笑出聲，歡笑的人突然眼神黯淡。

“歡迎來到忘卻之都。”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轉身，一名白衣女子靜立河邊。

她有一張模糊的臉，五官像是被揉皺的紙，永遠無法聚焦。

“你是誰？”

她微微一笑：“我是所有被遺忘之人的集合——你可以叫我‘白象’。”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因為在某些神話里，白象是記憶的守護獸。但當它死去，所有記憶也隨之腐朽。”

我盯著她：“你曾是某一個人？”

“我曾是無數人，”她輕聲答道，“也曾是你最想記住、最終最先忘記的那一個。”

我的心劇烈一跳。

“你來這里，是為了尋回什么，還是忘掉什么？”

我答不上來。

她領我穿行忘卻之都，途經一座座倒掛的記憶之塔——

第一座塔中，是兒童模仿母親講故事的聲音；

第二座塔，是少年向天空喊出第一個愿望的片段；

第三座塔，是一場戀愛的開始——與我講過的第一千零一個故事驚人吻合。

“這些……都是我講過的故事？”

白象搖頭：“不是。是你借用別人的記憶講出來的。”

我一愣。

她停步，在一座水鏡前對我說：“看——你最初的自己。”

水鏡中浮現出一個沉默的少年，他拿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在廢墟邊為一位病重女子編織虛構的晨曦、繁花、王宮與逃亡。

那女子笑著聽完，靜靜地死在了故事最后一個詞之后。

“她是誰？”我低聲問。

白象不答，反而在空中一指：

夜之書翻頁，閃現出那女子的名字——

“席拉扎德·E.”

我后退一步，大腦宕機。

“你……就是她？”

“不，我只是她遺忘之后的回聲，”白象眼神淡漠，“她將自己封印進夜之書，以便有人能繼續講下去。”

我顫聲問：“那我呢？我為什么要接過這個任務？”

她忽然湊近，貼在我耳邊輕聲道：

“因為你，是她最后講出的故事本身。”

我瞳孔驟縮。

“你不是講述者，你是被創造出來的——她為阻止星神吞噬世界，用生命編出的虛構角色。”

四周世界猛然傾斜，河流逆轉，城市開始下墜。

“你活在第八千零一個夜，是因為——”

“你是第八千零一個故事。”

———

我被從河流中拋出，重新站回碑林。

夜之書在我懷中燙得灼手，而上面的字卻開始脫落、溶解，仿佛開始懷疑自身是否真實。

風中傳來白象最后一句話：

“故事會忘記講述者，但不會忘記被講述之人。”

我閉上眼，終于理解：

遺忘之河不只是抹除記憶，更是揭開講述者真正身份的鏡子。

我不是阿爾萊。

我是席拉扎德為對抗終結所講出的反終結的寓言。

一個故事，本身即是反抗。

我睜開眼，夜幕之下，前方的星燈亮起第八千零二道光芒。

而第九章——沉默者的婚禮，也在等待翻開。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