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燈熄滅后的夜市，黑得仿佛沒有盡頭。

我跟著銀面具女子穿過沉寂的攤位群，遠離夜市喧囂，走進一條用琉璃鋪就的長巷。巷子的盡頭，是一座被月光浸泡的城門。城門上沒有銘文，只有一雙巨大的耳朵石雕，從石中探出半截，仿佛在等待什么。

“這是什么地方？”我問。

銀面具女子沒有回答，只遞給我一本小冊子，上面用金粉寫著七個字：

“聽故事的城規定集”

我翻開：

入城者不得問名字

講故事不得直視聽眾

所有被聽見的故事，歸于耳語石墻

沉默者將被邀請為“新娘”

我皺眉：“新娘？哪來的婚禮？”

她抬起眼，月光從面具縫隙里滑出：“你已經在故事里了，不再需要理由。”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沙啞的聲音：

“故事開始前，先學會閉嘴。”

**

我被帶進了城中。

這是一個沒有人說話的地方。攤販的吆喝變成打拍子，孩子的笑是用彩紙折成的音符，小偷行竊時會在鞋底貼花瓣以避免聲響。

在城的中央，是一座耳語石墻，比任何宮殿還高，由數萬塊發光的石片組成。只要你將嘴貼近墻面，講出一個故事，墻就會記住，并在午夜時“低聲回響”一次。

我看見一位老人正對著石墻傾訴，石墻上浮現出淡淡的光紋。片刻后，墻體震顫，一段嬰兒的啼哭聲響起——那是他亡孫的哭聲。

他跪地大哭，嘴巴卻緊緊閉著，仿佛若出聲，就會失去墻的恩賜。

我忍不住問隨行的引路人：“這座城到底在聽什么？”

他笑而不答，只遞來一套新娘裝束。

我愣住：“我不是來成婚的。”

他說：“你講的故事，被石墻選中了。你是今日之‘新娘’。”

**

夜幕將臨，我被引至“新娘之塔”。

塔上掛滿白紗，塔下數百人聚集，他們靜靜等待，不發一言。石墻發出低低的嗡鳴，那是它在“餓”了。

我被推上高臺，站在千人靜默的注視中。

鼓聲響起，那是儀式開始的信號。沒有神父，沒有誓言，只有一塊鐫刻著耳朵圖騰的講臺，要求我講出第三夜的故事。

我握緊夜之書，緩緩翻開——它自己翻至第三章，故事標題浮現：

“沉默新娘與忘語之夜”

**

從前，有一個被稱為**“夜語城”的國度**。這里的王子被一種奇怪的病困擾：他只能聽見真實的故事，凡是帶有虛構、粉飾、謊言的言語，對他而言都是一片靜音。

他不信史書，只聽夢話；他不信歌謠，只聽哭聲。他的耳朵，成了世界最孤獨的器官。

國王為此發出命令：“誰能講一個他能聽見的故事，便賜為王妃。”

許多人前來，有人講亡國的傳說，有人講神祇的沉睡，有人甚至割肉作鼓、彈骨為琴，卻都失敗了。

直到第七日，一位沉默的新娘被帶來。

她從未開口，只在紙上寫下一行：

“我沒有故事，只愿你聽我沉默。”

她走上高臺，脫下鞋，在碎瓷片上緩緩走過。血流如線，滴在鼓皮上，發出滴答聲。她沒有說話，但每一步都是一個故事：

童年被賣、夜路求生、夢中喊父、牢中無語。

王子第一次聽見聲音——那是疼痛的聲音，真實得像心臟直接撞擊耳骨。

他流淚，朝她跪地：“你就是我的真理。”

他們成婚，但新娘至死未言。王子把她埋在城墻之下，在每一個夜晚，將她的腳步聲雕刻在耳語石中。

從此之后，夜語城成了“聽故事的城”，凡能引發回響的講述者，皆被喚作“沉默新娘”。

**

我講完這故事，全場依然寂靜。

但耳語石墻發出不同尋常的震動，仿佛在抽搐。墻面裂開一條縫，從中浮出一個銀白頭紗的女子——她面孔模糊，仿佛是我講出的人形。

她慢慢靠近我。

我下意識后退，卻發現腳下被什么黏住了。

地面浮現出金色圖案，是夜之書中未曾書寫的一頁：

“你講的越真，故事就越想回到你身上。”

女子低頭看我，輕輕掀開面紗。

我看見了一張臉——

是我的臉。

但年老、疲憊、滿目淚痕。

她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有一個字在唇語中重復：

“救……我……”

一陣劇痛從胸口傳來，我低頭，看見火焰形狀的墨痕正蔓延至鎖骨。

耳語石墻開始崩塌，火星從縫隙中噴涌，照亮整座城。

我耳中回蕩起千百個聲音：嬰兒、母親、囚犯、夢游者……他們在耳語，在嘶喊，在詛咒。

我跌倒在講臺上，夜之書翻飛，書頁撕裂成星屑。

就在我快要被故事吞噬時，那熟悉的銀面具女子再次出現。

她將手搭在我額前，低語：

“你講得太真，連自己也信了。”

我喘息：“我是誰？”

她道：“你是八千零一個夜的起點。”

“那我是講述者？”

“也是故事本身。”

黑暗吞沒我前，我聽見石墻裂縫中傳來一聲低語：

“第四夜：失名之人和沙漠鐘匠。”

我閉上眼，唇角微動：

“我還沒講完。”

—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