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鐘喬想了想，抬起頭，突然認(rèn)真開口。

“一直以來，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鐘父愣了愣。

鐘母也看了過來。

他們險些以為自己幻聽了。

“我會和徐紹鈞離婚，書也會繼續(xù)讀，但是—”鐘喬這次說的很堅定，“我的女兒必須由我撫養(yǎng)。”

鐘父又是一陣錯愕。

“好了好了。”鐘母生怕這父女兩又要吵起來，連忙打岔，“先吃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她將鐘父趕到床腳，嗔怪道：“你這張嘴的老毛病怎么還沒改？！就不能讓孩子先吃完飯嗎？！”

鐘父這一次不說話了，像是還沒回過神，思考著什么。

鐘喬扯了扯鐘母的衣袖，又問道：“思齊呢？”

鐘母恨鐵不成鋼道：“他倒是和那個女娃兒親，在隔壁逗她玩呢。”

話音未落，鐘思齊抱著孩子眉飛色舞的進了屋。

一進屋近乎諂媚的捧到鐘喬面前。

“姐姐，你生的這女娃真靈，我逗她半天，她見到別人都不笑，唯獨見了我就笑。”

“是嗎？”

鐘喬接過軟乎乎的一小團，心里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自己虧欠女兒的實在太多了。

上輩子只知道埋頭賺錢，把兩個孩子丟在老家，讓重男輕女的周萍去撫養(yǎng)。

她原以為好好賺錢，讓孩子吃穿不愁就好，周萍就算是重男輕女，可莞莞畢竟是徐家的種，也不能拿她怎么樣。

重活一世，她方知不是那么回事，物質(zhì)經(jīng)濟重要，父母的陪伴更重要。

沒有父母呵護的孩子，如雜草般生長，沒有人疼愛，便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愛。

所以，那個老光棍一點點的關(guān)心，就讓女兒飛蛾撲火般一頭扎進了火坑。

如果當(dāng)初自己能親自撫養(yǎng)女兒，女兒也不會從小缺愛，致使長大后被外頭男人用一點點關(guān)心就輕易騙走。

如果當(dāng)初自己能再關(guān)注女兒一點，多疼愛她一點，女兒怎么會步她后塵呢。

鐘喬將臉貼在孩子額頭，感受著奶乎乎的軟團子，心底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把女兒帶在身邊，絕不能讓女兒步上輩子的結(jié)局。

鐘母嘆了一口氣，道：“喬喬，你已經(jīng)昏睡一夜沒吃東西了，孩子就先給思齊抱，等你吃完了，我再帶她過來。”

食物的香味適時鉆進鐘喬的鼻腔。

她恍然想起自己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過飯。

胃中本來空空如也，絞痛得難受，可現(xiàn)在毫無感覺。

這是非常不好的前兆，說明在極度饑餓下，身體開始出現(xiàn)了“應(yīng)急機制”。

鐘喬依依不舍的將孩子交給鐘思齊。

鐘思齊求之不得，將孩子抱了過去，愛不釋手，又好奇的問：“姐姐，我外甥女取名字了嗎？”

鐘母抬手就是一個暴擊。

“什么外甥女？我和你爸還沒死呢，我們還沒認(rèn)，你倒是一口一個外甥女叫的甜！”

鐘思齊抱著孩子一臉委屈：“我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打眼看到這女娃就覺得親，可是我昨天看到那小男娃，怎么看都不得勁，真是怪了。”

鐘喬逗得懷里的嬰孩咯吱咯吱笑，良久，開口道：“思莞，她叫—-”

下意識的“徐”字呼之欲出，她突然一怔，旋即笑著改口。

“思從大道終無邪，莞爾春臺醉墨花。”

“鐘思莞，她的名字叫鐘思莞。”

鐘家圍著這小女娃。

有人憂愁，有人感慨，也有人傻樂。

“喬喬，你要是真養(yǎng)這孩子，還得立馬和徐家那邊撇清關(guān)系，要不然這孩子的戶口可不好上啊。”

鐘母嘆了一口氣，用勺子將肉片湯盛了，吹了吹，遞到鐘喬嘴邊。

“媽，放心吧。”鐘喬回過神來，吃了一口溫?zé)岬娜馄韲禎L動，“我心里有數(shù)。”

徐家，這個火坑，她就算脫一層皮，也是一定要帶著女兒跳出去的。

鐘思齊抱著鐘思莞可憐兮兮地坐在一旁，吸了吸鼻子，有些吃醋：“媽，你也太偏心了，我在家都沒吃過這么好的菜。”

平時他都是蛇瓜、青菜、地瓜、偶爾才能吃上雞蛋。

鐘喬這才注意到飯桌上的幾個菜。

三葷一素。

雞蛋羹上倒了一層香油，點綴了翠綠蔥花，爛糊的瘦肉片、焯水上海青、還有一碗奶白的鯽魚湯。

對比上輩子坐月子，每天不是咸菜配稀粥，就是啃南瓜，還要被周萍指手畫腳，大冬天洗徐家人的衣服……這已經(jīng)很好了。

鐘母白了他一眼：“你姐姐是剛生完孩子，身子弱得很，你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和你姐姐比，不知羞。”

鐘思齊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看著眼前溫馨的一幕，鐘喬鼻尖微微發(fā)酸。

真好，大家都還在。

旋即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家里一直是做生意的，賺的錢盆滿缽滿，足夠幾代人吃穿不愁了，怎么聽鐘思齊的話，像是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

鐘喬猶豫了一下，方道：“媽，你跟我說實話，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鐘父鐘母對視一眼，神色復(fù)雜。

鐘父笑了笑：“你是不是想問，咱們家怎么落魄成這幅模樣？”

鐘喬點了點頭。

鐘父緩緩道：“當(dāng)初你離家出走，家里急得團團轉(zhuǎn)，后來我找了老朋友，能拿‘回鄉(xiāng)證’去大陸找你，交一大筆錢，我們交了，也確實去了大陸，但我們在香港的財產(chǎn)根本轉(zhuǎn)不回來。”

鐘喬默默聽著，終于明白為啥家里過得這么窘迫。

1976年代實行外匯管制，所有外匯收入必須上繳國家，人民幣不可自由兌換，港幣無法直接兌換為人民幣，跨境資金流動需經(jīng)政府審批。

各種手續(xù)流程，牽扯眾多，十分復(fù)雜，因為政策關(guān)系，鐘家沒有任何渠道可以把財產(chǎn)轉(zhuǎn)移到大陸。

如果不是鐘思齊考了這邊大學(xué)，鐘家又不死心地一直在找她，只能硬著頭皮留在這了。

“別擔(dān)心，我們家好著呢。”

鐘母看出她的顧慮，接過話茬，安慰般撫上鐘喬的手背。

“我?guī)Я诵┦罪棧€能維持生活，又托你爸的老朋友，還有你外祖父的幾個老戰(zhàn)友，前些天好不容易能把香港的財產(chǎn)匯到大陸，雖然每個月匯得不多，但足夠我們一家?guī)卓谏盍恕！?

“唉，說起這個。”

鐘父想到些什么，滿臉惆悵，“我最喜歡的那款收音機都被扣了。你媽帶的首飾得虧不多，要不然咱們家就成“投機倒把”了！”

“老朋友？”鐘喬無心在意鐘父的感慨，捕捉到關(guān)鍵詞。

外祖父不是讀書人嗎？

記憶里瘦瘦小小的老頭，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每天念叨她們聽不懂的文言文，怎么還冒出些老戰(zhàn)友了？

鐘母清咳兩聲：“你爸那個朋友不方便說，至于你外祖父，早些年是被你李叔他爸忽悠著參加征兵，他那些老戰(zhàn)友啊就是抗美援朝出生入死的兄弟。”

鐘思齊兩眼發(fā)光，敢情外祖父是英雄啊，還有這英勇事跡！

“媽，那外祖父是什么官？”鐘思齊湊過來，努力想了想課文里寫過的軍銜，“連長？營長？”

鐘母臉一紅：“你外祖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入了隊伍，人家嫌他扛不起槍，就讓他做了炊事兵。”

鐘思齊無語，這算哪門子英雄？別人扛槍沖鋒陷陣，外祖父就是在后面抗鍋的啊。

“你小子！”鐘母看出他臉上寫滿無語，當(dāng)即一巴掌甩過去。

“要不是你外祖父當(dāng)了炊事兵，命大，你以為哪來的你媽？！哪來的你！”

“知道了媽。”

鐘思齊無助捂著胳膊，撩起衣服一看，挨打的那塊皮膚通紅，清晰印著巴掌。

他扯了扯嘴角，跟鵪鶉似的不敢再說話了。

鐘母回頭確認(rèn)窗戶和門都是關(guān)上的，悄咪咪地湊到鐘喬身邊，道：“喬喬，別擔(dān)心，我們就是你的底氣，咱們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她比了一個數(shù)。

鐘喬看了看，猶豫了一會，道：“二十萬？”

鐘母搖了搖頭，旋即輕聲說了一個數(shù)目。

“咱們家有200萬。”

鐘喬倒吸了一口氣，雖然知道家里有錢，但真沒想到這么有錢。

這年代，萬元戶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了，何況，是1976年代的200萬。

下一瞬，鐘喬有些自閉。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鬼上身了，這樣的好日子居然放棄了，跑去進廠養(yǎng)渣男，還搶著當(dāng)黃臉婆帶娃？

難怪上輩子鐘父那么生氣，換成她，她也接受不了。

“媽。”

鐘喬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思考片刻，語重心長道，“你和爸做的很對，咱們家在香港萬貫家財，回了大陸可就要老實低調(diào)些，若是被有心人盯上……”

后面的話她不敢繼續(xù)再說了。

這年代，大家都是吃一鍋飯，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他們鐘家家財萬貫，豈不是容易招來禍端！

做人還是低調(diào)些好！

鐘喬看了一眼鐘父鐘母，心中全然是佩服。

以前只知道和他們對著干，現(xiàn)在看來，做父母的比兒女多活幾十年，有些人情世故，還得是做父母的更謹(jǐn)慎、更通透。

鐘父鐘母有些訝異。

他們還以為要好好跟女兒解釋一番，不曾想，女兒這一年半的時間，心思竟然成長了許多。

但他們并未心生懷疑，反而更加心疼女兒了。

以前將女兒養(yǎng)得不諳世事，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年半的時間就能知曉這些人情世故，想必，女兒一定是在徐家吃了不少苦！

“先別說這個了，說說你，性子總那么倔。”

鐘母吹著瘦肉片，繼續(xù)喂鐘喬，止不住數(shù)落。

“要不是我和你爸留了心眼，到蘇州前，把香港用的座機留在你李叔叔家，他們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立馬轉(zhuǎn)告我們了，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聯(lián)系我們了，你眼里還有我們嗎？”

鐘喬回過神來，小心抿了一口湯，任由她數(shù)落，心里卻在飛快分析接收的信息。

上輩子她剛到蘇州就后悔了，一直想離婚，給家里哭著寄了好多信，無數(shù)次道歉，家里始終沒有任何回信，她原以為是他們不肯原諒自己，連著每年都寫。

后來時局動蕩，香港大陸局勢緊張，她就放棄了。

可是，聽鐘母這語氣，顯然是從香港大陸內(nèi)部斗爭還沒開始前，就壓根沒收到過她的信。

而能攔截她信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了。

徐紹鈞。

鐘喬心里冷笑。

渣男就是渣，為了讓她死心塌地的支持他讀書，真是什么垃圾手段都用得出來！

要不是當(dāng)時在醫(yī)院身體還虛弱，她真想用那碎掉的瓷片劃了他那張丑惡虛偽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