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蒸騰的腥氣混著腐藻味,就像打翻的臭魚罐頭扣在臉上,熏得人直犯惡心。月光下,那團由熒光水藻聚成的人形突然動了,聲音沙啞得像卡碟的舊磁帶:“小川,把龜甲放進匣子里。”
穿壽衣的老頭捧著檀木匣往前挪步,礁石上長滿滑溜溜的青苔,木屐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每走一步,潭面就蕩開細小漣漪,那節奏聽得人心里直發毛,就像小時候半夜聽見的老式座鐘擺聲。
我攥著龜甲往后退,后腰“砰”地撞上塊礁石。低頭一看,上面密密麻麻長滿藤壺,尖銳的殼刺透過牛仔褲扎進肉里,疼得我倒抽冷氣,血珠子順著布料滲出來,把褲兜都染紅了一片。
褲兜里的手機突然瘋狂震動,震得大腿發麻。掏出來一看,屏幕亮得刺眼——導師的郵件附件里,正播放著潭邊實時畫面!穿壽衣的老頭、水藻人形,甚至我驚恐得扭曲的臉,全都被拍得一清二楚。
“您往后退!我導師正往這邊趕!”我舉著手機大喊,聲音都變了調,“再過來我報警了!”
話剛說完,屏幕突然雪花四濺,發出刺耳的電流聲。等畫面再亮起時,潭邊只剩空蕩蕩的月光,連個鬼影都沒有。
水藻人形突然劇烈扭曲,熒光粒子像被無形大手攪亂的螢火蟲,不斷重組。沒一會兒,七歲的“我”出現在眼前。紅肚兜上的金線發黑結塊,腳腕纏著的紅繩打著死結,和青銅樽封泥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老頭掀開檀木匣,暗紅淤泥里埋著半截銀鎖,鎖面刻著的“水官賜福”字樣都快磨平了——正是外婆臨終前給我戴上的那把。“典當行收的是活契。”他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發黑的爛牙,“你爹押的是三魂,你太叔公押的是七魄。”
他指甲縫里的螺螄殼“啪嗒”掉進潭水,水面瞬間炸開幽藍漣漪,波紋擴散成詭異的螺旋圖案,和當票上的指印如出一轍。我下意識摸了摸后頸,斷裂的銀鎖還在滲血,黏糊糊的血腥味混著潭水的腐臭,讓人直犯嘔。
想起背包里還有半瓶礦泉水,我顫抖著擰開瓶蓋澆在龜甲上。甲骨文刻痕突然滲出淡紅血珠,就像傷口裂開在滲血。月光穿透水面,在潭底投下巨大的投影,密密麻麻的水藻組成古怪文字,螺旋指印處不斷涌出鮮血,把整片水域染成猩紅。
“喵嗚!”黑貓突然竄出來,銀鎖鏈“唰”地纏住我的腳踝。還沒等我反應,整個人就被拽進刺骨寒潭。耳后的鰓裂不受控制地開合,吸入的卻不是水,而是帶著砂礫感的粘稠液體,無數熒光水虺卵順著呼吸鉆進血管,癢得像有萬千螞蟻在啃噬。
浮出水面時,我死死攥著龜甲,指關節都泛白了。老頭蹲在岸邊抽著煙袋,火星明滅間,水面泛起鱗片般的反光,像是有什么巨大生物在水下蟄伏。“三百年前,林家人跟河伯借運,拿子孫血脈當利息。”他吐了口帶著腥味的痰,“如今水脈輪回,該連本帶利還了。”
順著他煙袋指向的方向,潭底沉睡著幾十口棺材,在水流中輕輕搖晃。最近的那口半開著,腐爛的中山裝布料像水草般飄蕩,袖口磨損的線頭打著結,和父親遺物照片里的細節分毫不差。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總愛扯父親袖口的線頭玩,沒想到如今會在這種地方重逢。
泡得發脹的手機居然還能開機,家族群里三叔的語音消息跳了出來。點開后,先是一陣刺耳的電流聲,接著傳來帶著哭腔的嘶吼:“祠堂供桌塌了,黑水漫到祖宗牌位......”背景音里,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響混著鈴鐺聲,聽得人頭皮發麻,就像無數冤魂在叩門求救。
黑貓又撲了過來,叼住我的衣領就往潭底拽。肺里的氧氣快耗盡時,前方突然亮起幽綠光芒。發光苔蘚照亮了水下洞穴,洞壁刻滿鎮水咒文,最深處的青銅門環上,纏繞的鐵鏈銹跡斑斑,和井底鎖龍鏈一模一樣,還沾著暗紅的血漬。
“小川!”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猛地轉身,父親完好無損地站在洞穴中,中山裝口袋別著那支刻著螺旋紋的鋼筆,筆帽上的劃痕和我小時候用小刀刻的痕跡重合。可再往下看,他腳邊躺著一具白骨,腕間戴著螭紋銀鐲——正是族譜中失蹤的太叔公!
“當年考古隊打撈的不是文物,是林家祖輩典當的命契。”父親撩起褲管,皮膚上密密麻麻的黑點在游動,像極了顯微鏡下的寄生蟲,“我們以為能解開詛咒,卻不知碰碎了封印......”他說話時,嘴角滲出熒光藍的黏液,滴落在地“滋滋”作響。
黑貓突然炸毛,渾身毛發根根豎起。青銅門縫涌出黑水,裹挾著乾隆通寶如子彈般射來,砸在臉上生疼。門內傳來嬰兒啼哭與黃河號子的混響,震得洞頂的發光水藻紛紛墜落,在水中打著旋,像極了燃燒的紙錢。
父親拽著我沖向青銅門,他的手冰涼刺骨:“快把龜甲嵌進凹槽!”觸到螺旋紋凹坑的剎那,龜甲燙得像剛從火里撈出來的烙鐵,我的鮮血順著刻痕滲入,在水面激起千層血浪。
青銅門緩緩開啟,手機徹底黑屏。巨大的水下洞窟中,巖壁掛滿透明薄膜,每個“蠶繭”里都沉睡著林家先祖。從穿著長衫、梳著長辮的同治年間先祖,到穿的確良襯衫、戴著蛤蟆鏡的父親,他們胸口都伸出熒光水藻,根系般纏繞在中央的青銅樽上。
父親的身體開始潰爛,皮膚一塊塊剝落,原來他不過是水藻凝成的虛影。“每代典當人的血脈都是容器,用來滋養河伯的契約......”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化作一團熒光水藻,融入洞窟的黑暗中。
黑貓的銀鎖轟然崩斷,“蠶繭”接連爆開。腐爛的尸骸在水流中擺動,仿佛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潭底的紅膠泥突然活了過來,像無數條觸手順著腳踝攀附而上,滲入血管的瞬間,我聽見無數聲音在腦海中嘶吼——那是三百年來,林家所有典當人的絕望與不甘。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浮現出兒時的畫面:外婆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給我縫銀鎖;父親背著考古包,笑著說要給我帶黃河奇石;三叔公坐在祠堂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可這些溫馨場景,都被潭水的腥臭味漸漸吞噬。
血管里的黑點瘋狂游動,耳后的鰓裂越張越大。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皮膚下隱約透出青銅樽的紋路。原來從出生起,我就注定是這場百年契約的祭品,是河伯祭壇上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