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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公平之辯,義匪初立(一)

“我、我怕啊!”他身體微微前傾,枯槁的手,緊緊抓住扶手。

聲音里帶著近乎絕望的焦灼:

“我怕云朗那傻小子,怕寨子里那些信你敬你的后生們……

“跟著你走這條路,到頭來……怕是要遭……滅頂之禍啊!”

最后四個字,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血沫子。

吳宇臉上的那點笑意,徹底斂去。

他整了整有些松垮的布袍衣襟,對著袁云勇,端端正正的抱拳,深深一揖:

“袁教頭肺腑之言,句句如金玉墜地,吳某……銘感五內。”

直起身后,他目光投向遠山之外,那被灰白云靄籠罩的天際線。

聲音不高,卻像淬了火的鐵,字字砸在人心上:

“前路……自是荊棘密布,虎狼環(huán)伺。

“這道理,我懂。”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可這條路,我吳宇,走定了!九死……亦不悔!”

袁云勇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帶著衰敗的涼意:

“就為了……這些扶不上墻的爛泥?”

他語帶譏誚,眼底卻是一片悲涼。

“非也。”吳宇緩緩搖頭,目光收回來,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仿佛那上面承載著千鈞重擔:

“是為了……爛泥底下,還能再長出來的苗。”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刮骨療毒般的清醒:

“咱們這一輩,陷在這口爛泥塘里撲騰的,有一個算一個……

“都是注定要被碾碎、被犧牲的墊腳石,就是我吳宇,也不例外。”

他望向寨中那些忙碌、粗糙、卻又帶著一絲新希望的身影,眼中燃起一點微光:

“我只想……讓以后踩著這石頭爬出來的人,能活在一個……

“稍微不那么黑、稍微能喘口氣,講點公道的地方!”

“公道?”袁云勇從鼻腔里,擠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嗤笑,滿是滄桑的皺紋里刻著無盡嘲諷:

“意義何在?前人尸骨,早已壘成了山!”

“意義?”吳宇的唇角卻緩緩向上勾起。

那笑容里,竟奇異的帶了一絲近乎溫暖的欣慰。

如同在無邊黑夜里,瞥見了一星遙遠的、同路人的篝火:

“自然……有!”他目光轉向袁云勇,仿佛穿透了歲月:

“您曾與我說起,在我吳宇之前,亦有無數(shù)仁人志士,振臂高呼……

“欲為生民立命,求一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痛快!”

吳宇的聲音里,陡然注入一股滾燙的激流:

“聽聞尚有先行者時……

“我心中,竟是歡喜的!

“原來吾道不孤,這暗沉沉的世道里,并非只我一人癡傻!

“仍有肝膽,仍有脊梁,敢為那微末螻蟻,向這煌煌天威……拔刀!”

吳宇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在山風中錚錚作響:

“只要此心不死!此志不絕!

“只要還有后來者,敢踏著前人的尸骨,向那鐵幕再撞上一撞!

“這事兒……便有了天大的意義!”

他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洪爐的烙鐵,熾熱滾燙:

“縱然粉身碎骨,化作齏粉……

“亦為后世,留一份血寫的教訓!

“路,總是人踩出來的!

“一次不成,十次!百次!千次!

“終有一日……那星火,必成燎原之勢!”

袁云勇沉默了許久,呼嘯的風聲似乎都凝滯了幾分。

他渾濁的目光投向虛空,仿佛穿透了歲月塵埃,才緩緩開口。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勘破世情的淡漠:

“吳寨主,老朽活了這把年紀,見過太多把‘公平’二字掛在嘴邊、刻在匾額上的……

“這些人的共同點,就是全都是騙子。

“這倆字,最后都成了糊弄人的鬼畫符。”

他枯槁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輪椅扶手,發(fā)出空洞的輕響:

“公平?呵……

“這詞兒本身,就是個任人揉捏的面團兒,橫豎捏扁了搓圓了,都能說出三分理來。”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的微光:

“老朽剛束發(fā)入行伍那年,袁家照例,送我去永平府的龍泉宗,打制家傳的烏金六合槍

“也就是如今,云朗使的那桿。

“那時的龍泉宗,名頭響亮得很。

“門規(guī)第一條,便是‘匠人平等,處事至公’,廣納天下百煉良才。

“章程寫得那叫一個光風霽月,處處透著‘一碗水端平’的架勢……”

“就在等槍淬火那些時日里,老朽親眼撞見了一樁事。”袁云勇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親歷者的冷冽:

“庫房的一個管事,與一個專精淬火的匠人,不知為何起了齟齬,竟在工坊外頭動了手!

“兩人都是百煉匠人的筋骨,沒什么高深修為,廝打起來也就鼻青臉腫,破了點皮肉。”

他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帶著嘲諷的弧度:

“按龍泉宗那響當當?shù)摹健T規(guī),甭管你是管事的,還是下苦力的匠人,只要打架斗毆,那就得一視同仁!

“哪怕……那個鼻孔朝天的管事,是副宗主嫡親的侄兒!

“處罰也須一視同仁!

“各罰紋銀百兩,禁閉五日思過!”

袁云勇抬起眼,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直刺吳宇:

“寨主,您說說,龍泉宗這般處置,可算得是……‘公平’二字?”

吳宇沒有立刻回答,眉心微蹙,陷入沉思。

這處置,表面看去,確是無分貴賤,鐵面無私,將“公平”二字做得十足漂亮。

可心底深處,總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諧之感,如同精美瓷器底下的一道暗裂……

見吳宇默然,袁云勇像是早有所料,稀疏的白須微微抖動:

“老朽當時,心頭也梗著這根刺。

“后來尋了個由頭,請相熟的另一位管事吃酒。

“酒過三巡,我便把那疑惑拋了出來:貴宗門這‘平等’的板子打下來,聽著是響,可……就沒點疏漏?”

他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洞穿表象的犀利:

“那管事每月俸祿,是實打實的紋銀二百兩!

“那挨罰的匠人呢?算上所有辛苦錢、火耗貼補,一月能落袋十幾兩頂天了!

“這百兩罰銀……對管事而言,不過是撓個癢癢,少喝幾頓花酒。

“可對那匠人……”袁云勇枯瘦的手掌,重重往輪椅扶手上一拍,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那就是剜心割肉!一家老小半年的嚼裹,可能就此斷了頓!

“這公平的板子,打在兩人身上,分量……當真一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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