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寒鏡踏入東宮偏院的瞬間，一股濃郁的沉香味撲面而來，嗆得她輕咳了兩聲。這香氣太過刻意，仿佛要掩蓋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子妃娘娘，這是您的寢殿。“一位年長的宮女躬身引路，臉上堆著恭敬的笑，眼神卻不住地往許寒鏡素凈的衣裙上瞟，顯然對她的簡樸打扮頗有微詞。

許寒鏡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殿內奢華的陳設。金絲楠木的家具，云錦制成的帳幔，每一處都彰顯著皇家的尊貴。她的指尖輕輕撫過梳妝臺上鑲嵌的寶石，冰涼堅硬的觸感讓她想起藥園里柔軟的泥土。

“青黛，把我的藥箱放在靠窗的位置。“許寒鏡吩咐道，又轉向那位宮女，“還未請教姑姑怎么稱呼？“

“奴婢姓周，是太子殿下指派來伺候娘娘的。“周嬤嬤笑得眼角堆起皺紋，“殿下說了，大婚之前，請娘娘安心在此休養。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奴婢。“

許寒鏡捕捉到她話中“太子殿下指派“幾個字的刻意強調，心中了然。這位周嬤嬤，怕是太子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

“多謝周嬤嬤。“許寒鏡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我有些乏了，想先休息片刻。“

待周嬤嬤退出殿外，許寒鏡立刻示意青黛關上房門。她快步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木窗，讓新鮮的空氣驅散殿內令人窒息的沉香。

“小姐，這東宮......“青黛壓低聲音，眼中滿是憂慮。

許寒鏡搖搖頭，示意她噤聲。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淡綠色的藥丸，遞給青黛：“每日一粒，可防尋常毒物。“

青黛瞪大眼睛：“小姐是擔心......“

“防人之心不可無。“許寒鏡輕聲道，目光落在窗外不遠處的一隊侍衛身上，“特別是我們還不清楚這東宮的水有多深。“

接下來的幾日，許寒鏡深居簡出，除了每日向皇后請安，幾乎不出偏院一步。她借著研讀醫書的名義，讓青黛從太醫院借來大量典籍，實則暗中觀察東宮的人事往來。

第五日清晨，許寒鏡正在院中查看一株新移植的草藥，忽聽墻外傳來一陣爭執聲。

“六殿下，太子殿下吩咐過，大婚在即，外人不得打擾太子妃娘娘清修！“是周嬤嬤尖細的嗓音。

“本王路過此地，不過想討杯茶喝，嬤嬤何必如此緊張？“一個慵懶的男聲響起，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許寒鏡手中的花剪一頓。這個聲音她記得，是那日在御花園被她救治的六皇子裴云霽。

“讓他進來吧。“許寒鏡揚聲道，放下花剪，整理了一下衣袖。

片刻后，裴云霽搖著一把灑金折扇，優哉游哉地踱進院中。他今日穿了一襲靛藍色錦袍，腰間掛著一串叮當作響的玉佩，活脫脫一個紈绔子弟的模樣。但許寒鏡注意到，他看似隨意的步伐實則每一步都精準地避開了地上她精心培育的藥草。

“六殿下。“許寒鏡福身行禮，目光低垂。

“哎呀，皇嫂何必多禮。“裴云霽笑嘻嘻地虛扶一把，“本王今日去太醫院取些安神的藥，路過東宮，想起皇嫂精通醫理，特來請教。“

許寒鏡抬眼看他，只見裴云霽雖然面上帶笑，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她心領神會，側身讓開：“殿下請進。青黛，上茶。“

周嬤嬤站在一旁，臉色陰晴不定。許寒鏡淡淡掃她一眼：“嬤嬤去準備些點心吧，我與六殿下討論醫理，怕是要費些時辰。“

支開周嬤嬤后，許寒鏡引裴云霽到偏廳坐下。青黛奉上茶后，識趣地退到門外守著。

裴云霽臉上的輕浮神色立刻褪去，他壓低聲音：“許小姐，東宮這幾日可還習慣？“

許寒鏡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茶：“殿下今日前來，恐怕不只是為了討論醫理吧？“

“聰明。“裴云霽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推到她面前，“聽聞許小姐對各類毒物頗有研究，不知可識得此物？“

許寒鏡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小撮淡紅色的粉末。她小心地沾了一點在指尖，輕輕一捻，又湊近聞了聞，臉色驟變：“朱顏淚？這毒藥早已絕跡多年，殿下從何處得來？“

裴云霽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前日太子設宴招待北境使臣，席間一名舞姬突然暴斃。太醫診斷為心疾發作，但我的人發現她的酒杯邊緣沾有此物。“

許寒鏡的手指微微發抖。朱顏淚，這種毒藥無色無味，中毒者會日漸衰弱，面色卻愈發紅潤，如回光返照，最后在睡夢中悄然離世。她的母親，十年前就是這樣去世的。

“許小姐？“裴云霽注意到她的異常，“你還好嗎？“

許寒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殿下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裴云霽的目光變得深邃：“太子近日動作頻頻，北境使臣不過是其中一環。我懷疑他在謀劃什么，而許小姐......“他頓了頓，“你或許能幫我查明真相。“

“我為何要幫你？“許寒鏡直視他的眼睛，“我是未來的太子妃，與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裴云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譏誚：“許小姐當真甘心做太子的籠中鳥？“他壓低聲音，“三日前，東宮一名侍女因為打翻了太子的茶，被鞭笞至死。五日前，太子最寵愛的側妃林氏突然'病逝'。這些，許小姐可知道？“

許寒鏡心頭一震。她確實聽說有侍女受罰，卻不知竟至死。至于林側妃，周嬤嬤告訴她是因為染了風寒不治身亡。

“殿下想說什么？“

“太子表面溫文爾雅，實則暴戾成性。“裴云霽的聲音冷了下來，“許小姐醫術高明，又聰慧過人，留在這樣的人身邊，恐怕兇多吉少。“

許寒鏡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殿下為何裝作風流紈绔的模樣？“

這次輪到裴云霽愣住了。他沒想到許寒鏡如此敏銳，一眼看穿他的偽裝。片刻后，他苦笑一聲：“宮中險惡，有時候，一副面具能保住性命。“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這株雪里青培育得不錯。“裴云霽忽然提高聲音，指著窗臺上的一盆草藥，又恢復了那副輕佻模樣，“不過若是加些松針土，長勢會更好。“

許寒鏡會意，也換上客套的語氣：“多謝殿下指點。家父也曾說過，雪里青喜酸性土壤。“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醫理，周嬤嬤端著點心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其樂融融的景象。

“六殿下與娘娘聊得真投機。“周嬤嬤笑得意味深長。

裴云霽起身，瀟灑地一甩折扇：“今日多謝皇嫂指點，改日本王再來討教。“他行至門口，忽然回頭，“對了，皇嫂若是得空，不妨去御藥房看看。那里新進了一批北境藥材，很是稀奇。“

許寒鏡明白這是暗示，微微頷首：“一定。“

待裴云霽走后，周嬤嬤立刻湊上前：“娘娘，六殿下風評不佳，您還是少與他來往為好。“

“哦？“許寒鏡故作驚訝，“六殿下不是皇上的愛子嗎？“

周嬤嬤壓低聲音：“六殿下表面風流，實則心機深沉。去年工部尚書的女兒就是被他......“她突然噤聲，“總之，娘娘即將成為太子妃，還是與六殿下保持距離為妙。“

許寒鏡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感激之色：“多謝嬤嬤提點。“

午后，許寒鏡帶著青黛前往御藥房。一路上，她敏銳地注意到有人遠遠跟著她們。行至一處拐角，她突然拉著青黛閃進一條小路。

“小姐？“青黛不解。

“有人跟蹤。“許寒鏡簡短解釋，“我們從側門進御藥房。“

御藥房內藥香撲鼻，許寒鏡如魚得水，很快找到了裴云霽提到的那批北境藥材。她假裝隨意翻檢，實則尋找線索。突然，她在裝天山雪蓮的匣子底部摸到一張疊成方勝的紙條。

“青黛，你去問問有沒有新鮮的茯苓。“許寒鏡支開青黛，迅速展開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字：“戌時，廢殿梅園。“

許寒鏡將紙條藏入袖中，繼續若無其事地查看藥材。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

“周侍衛，這里是御藥房重地，您不能進去！“是藥房管事焦急的聲音。

“滾開！太子殿下命我巡查各處，以防有人私藏禁藥！“一個粗獷的男聲喝道。

許寒鏡心頭一緊，迅速將手中的藥材放回原處。還未等她轉身，一個身材魁梧的侍衛已經闖了進來，身后跟著滿臉惶恐的管事。

“喲，這不是太子妃娘娘嗎？“那侍衛嘴上恭敬，眼神卻放肆地在許寒鏡身上打量，“娘娘不在東宮準備大婚，跑到御藥房來做什么？“

許寒鏡面色不改：“本宮有些頭疼，來取些安神的藥材。怎么，太子殿下連這個也要過問？“

侍衛被噎了一下，隨即冷笑道：“娘娘說笑了。只是近日宮中不太平，太子殿下關心娘娘安危，特命我等加強巡視。“

他說著，突然伸手抓住一旁青黛的手腕：“這小丫頭鬼鬼祟祟的，該不會是在偷宮中的貴重藥材吧？“

青黛疼得臉色發白：“奴婢沒有！小姐救我！“

許寒鏡眼中寒光一閃，上前一步，一根銀針不知何時已抵在侍衛手腕的穴位上：“放開她。“

侍衛只覺得手腕一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他驚怒交加：“你敢對太子殿下的人動手？“

“本宮只是提醒周侍衛，對女子動手動腳，非君子所為。“許寒鏡收起銀針，聲音冷得像冰，“若是傳出去，恐怕對太子殿下的名聲也不好。“

周侍衛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冷哼一聲：“娘娘好自為之。“說完，甩袖而去。

管事這才敢上前：“娘娘恕罪，周侍衛是太子心腹，小人實在攔不住......“

“無妨。“許寒鏡安撫道，“今日之事，還請管事不要聲張。“

回到東宮，許寒鏡發現周嬤嬤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她心知肚明，周侍衛必定已經將御藥房的事告訴了太子。

晚膳時分，太子竟親自來到偏院。裴云晟一襲杏黃龍袍，面容俊朗，舉止優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儲君。

“聽聞今日鏡兒去了御藥房？“太子親切地喚著她的閨名，仿佛兩人已是多年夫妻，“可是身體不適？“

許寒鏡垂眸掩飾眼中的冷意：“多謝殿下關心，只是有些頭疼，現已無礙。“

太子伸手想撫她的臉，許寒鏡不著痕跡地側身避開，假裝為他斟茶。

“鏡兒害羞了。“太子不以為忤，反而笑了起來，“你我即將成為夫妻，不必如此拘禮。“他抿了一口茶，忽然話鋒一轉，“聽說今日六弟去了你那里？“

許寒鏡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卻不露分毫：“六殿下對醫理有些興趣，來請教幾個問題。“

“我那六弟啊，整日游手好閑，專愛拈花惹草。“太子眼中閃過一絲陰鷙，“鏡兒還是少與他來往為好，免得被他帶壞了名聲。“

“臣妾謹記殿下教誨。“許寒鏡順從地答道。

太子滿意地點點頭，又閑話幾句便離開了。他一走，許寒鏡立刻讓青黛將太子用過的茶杯仔細收好。她小心地刮下杯沿的殘留物，包在一張油紙中。

戌時將至，許寒鏡借口早睡，打發走了周嬤嬤。待偏院安靜下來，她換上一身素色衣裙，從窗戶悄悄溜出，借著夜色的掩護，向廢殿梅園摸去。

廢殿是先帝時期一位寵妃的居所，因鬧鬼的傳聞而荒廢多年。許寒鏡剛踏入梅園，一只手突然從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別出聲，是我。“裴云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

許寒鏡點點頭，裴云霽這才松開手。月光下，他穿著一身夜行衣，與白日里那個風流皇子判若兩人。

“你膽子不小，敢獨自來這種地方。“裴云霽眼中帶著幾分贊賞。

許寒鏡從袖中取出油紙包：“太子今日用過的茶杯，邊緣有殘留物，我懷疑是毒藥。“

裴云霽接過，小心地聞了聞：“不是朱顏淚，但確實有毒。太子每日服用微量毒藥，據說能增強體質，實則是在慢慢摧毀神智。“

“他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他背后有人操控。“裴云霽沉聲道，“我懷疑是皇后。太子雖非她親生，但自幼養在她膝下。如今皇上年邁，太子即將登基，皇后需要確保自己能繼續掌控大權。“

許寒鏡心頭一震：“所以那些死去的侍女和側妃......“

“都是發現了太子的秘密。“裴云霽點頭，“許小姐，你現在處境很危險。太子選你為妃，恐怕不只是因為你的醫術。“

“因為我父親的太醫院令身份？“許寒鏡立刻明白了，“太醫院掌管皇室用藥，若太子和皇后要控制皇上......“

“聰明。“裴云霽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我派人查過你母親的死因。十年前，太醫院曾丟失過一批朱顏淚。“

許寒鏡如遭雷擊，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你是說......我母親的死......“

“目前只是猜測。“裴云霽輕嘆，“但我可以幫你查清真相。作為交換，我希望你能留意太子的一舉一動。“

許寒鏡沉默良久，終于點頭：“好。“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裴云霽一把拉住許寒鏡，閃到一株老梅樹后。

“有人來了。“他在她耳邊低語，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藥香。

許寒鏡屏住呼吸，透過梅枝的縫隙，看到周嬤嬤和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走進廢殿。

“主子說了，大婚當日動手。“周嬤嬤的聲音隱約傳來，“一定要做得干凈利落，像十年前那樣......“

許寒鏡渾身一顫，裴云霽立刻察覺她的異常，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溫暖干燥，給了她一絲安定。

待周嬤嬤和黑衣人離開后，裴云霽才松開手：“看來我們的猜測沒錯。你母親的事，很可能與皇后有關。“

許寒鏡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我一定要查清真相，為母親報仇。“

“我會幫你。“裴云霽鄭重承諾，“但現在，你必須先保全自己。“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我特制的解毒丸，能解百毒。每日一粒，切記。“

許寒鏡接過瓷瓶，兩人的指尖在空中短暫相觸，一絲微妙的電流在夜色中蔓延。

“時候不早，我送你回去。“裴云霽輕聲道，“明日我會派墨離給你送些藥材，里面會有進一步的消息。“

許寒鏡點頭，兩人借著月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廢殿梅園。回到偏院后，許寒鏡久久不能入睡。她摩挲著手中的瓷瓶，思緒萬千。

母親的死，太子的陰謀，皇后的算計，還有那個表面紈绔實則深不可測的六皇子......東宮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但許寒鏡不怕。醫者能辨百毒，亦能解毒。而這一次，她要解的，是整個皇室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