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的晨曦總是來得格外遲。沈知意捧著鎏金銅盆立在寢殿外，呵出的白氣在冷空中凝成細碎的霜花。寅時三刻，殿內傳來玉磬輕響，她立刻屏息凝神，聽見秋紋挑開繡金帷帳的窸窣聲。

“進來。“

帳內飄出一縷沉水香，混著未散的夢魘氣息。沈知意低眉順眼地跪在踏腳處，銅盆舉過頭頂。水面微微晃動，映出淑妃垂落的青絲，像一匹揉皺的墨緞在晨光中泛著幽藍。

“昨夜又夢魘了？“她輕聲問道，指尖試了試水溫，將玫瑰露徐徐注入。花瓣在熱水中舒展的聲響，與淑妃緩緩睜眼的動作奇異地同步。

淑妃的指甲掐進掌心，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半月形的紅痕：“那香囊......“

“奴婢已經備好替換的。“沈知意從袖中取出新繡的香囊，丁香與安息香的清冽撲面而來，驅散了帳內渾濁的睡意，“加了白芷與遠志，最能安神定魄。“

帳內突然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冰涼的手指如蛇般纏住她手腕：“你可知道，若這香囊有問題......“

“奴婢愿先試香三日。“沈知意抬眼，正對上淑妃眼底游動的暗影，那里面盛著太多不可言說的恐懼，“娘娘若不信，可命太醫院驗看。“

銅漏滴答聲中，淑妃忽然輕笑，那笑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比前兩個聰明。“她松開手，腕間金鑲玉鐲碰在銅盆上，發出清越的哀鳴，“今日蕭貴妃設賞梅宴，你隨我去。“

梅園的積雪未消，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銀光。沈知意捧著淑妃的狐裘站在回廊下，看著遠處蕭貴妃倚著朱漆欄桿喂食金絲雀。那石榴紅的裙裾垂落如血，在素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目。

“妹妹來遲了。“蕭貴妃的護甲劃過鳥籠，驚起一片撲棱聲，金絲雀的羽毛在空中飄散如碎金，“莫非昨夜又沒睡好？“

淑妃接過沈知意遞來的手爐，指尖在爐套上輕輕摩挲：“勞姐姐掛心，不過是賞梅心切，起得早了些。“

沈知意注意到蕭貴妃的目光在淑妃腰間新佩的香囊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讓她想起孫大夫藥柜里泡著的蛇膽，幽冷而粘膩，帶著探究的毒意。

“這丫頭眼生。“蕭貴妃突然轉向她，鎏金護甲在陽光下閃著危險的光，“抬頭。“

護甲挑起她下巴時，沈知意聞到一股甜膩的蜜合香。這種香氣她在孫大夫的毒經上見過——長期嗅聞會令人心悸多夢。護甲擦過她耳垂，突然發力，翡翠墜子陷入皮肉的疼痛讓她睫毛輕顫。

“模樣倒周正。“蕭貴妃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慵懶，“只是這翡翠墜子......“

“姐姐好眼力，這是我賞的。“淑妃輕笑，手爐中的銀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蕭貴妃松手，護甲上沾了一絲血珠，在陽光下像顆細小的紅寶石：“妹妹如今也會調教人了。“她轉身時，腰間禁步撞出一串泠泠聲響，像是某種隱晦的警告，隨著她遠去的背影漸漸消散在梅香里。

回宮路上飄起細雪，轎輦突然停住。沈知意掀開轎簾，看見幾個太監圍著一個跌倒在地的小宮女。那宮女袖口沾著褐色藥汁，露出的手腕布滿紫斑，在雪地里格外刺目。沈知意心頭一跳——這是慢性中毒的征兆，與孫大夫醫書上記載的分毫不差。

“娘娘，“她低聲道，聲音淹沒在飄落的雪花中，“那藥怕是......“

淑妃眼中寒光一閃，像是雪地里突然出鞘的匕首：“帶回去。“

暖閣里，沈知意用銀簪挑了點殘藥檢驗。簪尖漸漸泛出詭異的青色，與她猜測的分毫不差。茶水在案上寫下“七日斷魂散“五個字，又很快被帕子抹去。

“每次微量，七日后暴斃而亡。“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淑妃心上。

淑妃猛地攥緊帕子，絲綢在掌心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果然是她！那小宮女......“

“已中毒三日。“沈知意取出貼身收藏的藥包，藥材的苦澀在暖閣中彌漫，“若及時解毒，還能活命。“

窗外暮雪簌簌，淑妃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如風中殘燭：“你可知救了她，就是與蕭貴妃為敵？“

沈知意將藥粉倒入溫水，看著褐色粉末在杯中旋轉下沉：“奴婢只知見死不救，有違醫道。“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像雪地里突然冒出的一株新芽。

子時的更鼓響過三聲，沈知意獨自在偏殿煎藥。藥吊子里的湯藥咕嘟作響，騰起苦澀的霧氣，在她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忽然，門扉輕響，一個黑影閃了進來，帶著屋外的寒氣。

“別出聲。“她按住驚慌的小宮女，指尖觸到的肌膚冰涼如雪，“把這藥分三日服完。“

小宮女啜泣著磕頭，額頭碰在青磚上的聲音悶悶的：“奴婢愿為恩人當牛做馬！“

“你叫什么？在哪當差？“沈知意扶起她，借著爐火看清了這張稚嫩的臉。

“奴婢青杏，在尚食局做粗使丫頭。“

沈知意眸光微動——尚食局，那可是能接觸各宮飲食的地方。她將藥碗塞進青杏手里，指尖在碗沿輕輕一叩：“不必謝我。只要你記住，三日后蕭貴妃的茯苓糕會多加一味杏仁。“

青杏瞪大眼睛，瞳孔在爐火映照下像兩粒黑葡萄：“您怎知道......“

“因為杏仁與半夏相克。“沈知意微笑，那笑容在跳動的火光中顯得格外深邃，“到時候，你只需告訴尚食大人這句話。“

三日后，蕭貴妃果然突發心悸。皇帝連夜傳召太醫，整個太醫院燈火通明，像一條被驚醒的火龍。而景仁宮內，淑妃正對著銅鏡試戴新得的東珠步搖，珠串在她鬢邊顫動，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聽說蕭貴妃病得蹊蹺？“她撫摸著珍珠圓潤的表面，指尖與珍珠同樣瑩潤。

沈知意為她梳理長發，檀木梳穿過如瀑青絲：“太醫說是誤食相克之物。“

鏡中映出淑妃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漸漸擴大，最終變成一個真實的、帶著溫度的笑：“青杏那丫頭，倒是個伶俐的。“

沈知意垂眸不語。銅鏡右下角，她看見自己的倒影與淑妃重疊，如同一體兩面的皮影，在燭光中搖曳生姿。窗外，今冬第一場大雪悄然落下，覆蓋了宮墻內外所有的痕跡，就像她們剛剛布下的那局棋，無聲無息地改變了某些看不見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