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四年春，太學槐花紛揚如雪。
沈硯踮腳折下一串槐花，別在月白襕衫的襟前。十七歲的少年身形修長如竹，行走時腰間玉佩紋絲不動，是尚宮局十年嚴教刻進骨子里的端莊。
“沈兄！“同窗在廊下招手，“祭酒大人找你?！?
太學正堂里，白發蒼蒼的祭酒正在翻閱卷宗。見沈硯進來，他摘下西洋眼鏡：“明日春闈放榜，太后命你入宮赴宴。“
“學生慚愧?！吧虺庨L揖，“此番科考...“
“你當老夫不知？“祭酒從案底抽出一卷墨跡未干的文章，“《論邊關屯田疏》，這字跡分明是你的，署名卻是裴念?！?
沈硯耳根微紅。三日前他代邊關那位“忠勇侯世子“作策論，沒想到祭酒一眼識破。
“裴世子戍邊無暇...“
“罷了。“祭酒擺擺手，“太后說，明日忠勇侯回京述職，正好讓你們兄弟團聚?！?
槐花從沈硯衣襟滑落，碎在地上像一攤蒼白的雪。他與那位名義上的“表兄“從未謀面，只從邊關來信中拼湊出一個模糊輪廓——十八歲襲爵，二十歲平定漠北，如今統領十萬鐵騎的年輕將帥。
“學生領命?！?
回尚宮局的路上，沈硯總覺得有人在盯梢。轉過文淵閣時，他故意踩空臺階，果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輕呼。回頭望去，芭蕉叢后閃過一角杏黃衣裙。
“出來吧，安樂公主?！?
芭蕉葉沙沙作響，鉆出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金釵歪斜，臉上還沾著泥痕。當今天子唯一的掌上明珠，此刻卻像個野丫頭。
“硯哥哥怎么認出我的？“
沈硯掏出手帕遞給她：“全皇宮會爬樹偷看我的，只有殿下。“
小公主撅嘴：“父皇又要給我選駙馬?！八蝗粶惤?，“聽說裴念哥哥回來了？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沈硯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明日宮宴...“
“宮宴上只能遠遠看著！“安樂拽住他衣袖，“你們不是要提前入宮謝恩嗎？我躲在尚宮局等你...“
暮鼓聲打斷了她的絮叨。沈硯望著小公主跑遠的背影，眉頭微蹙。安樂對他的親近朝野皆知，卻沒人知道，她每回偷溜出來，腳踝上都會多一粒朱砂痣——與沈硯腳心的胎記一模一樣。
尚宮局的石榴樹開花了。沈知意立在樹下檢視宴席單子，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位敬懿夫人，只在她眼角添了幾道細紋。
“母親?！吧虺庉p聲稟報，“祭酒大人說...“
“我知道了?！吧蛑夥畔聠巫樱芭崮钌陼r到京，直接入宮覲見?！八址魅鹤蛹珙^的槐花，“去換那件湖藍織金袍，太后賜的。“
沈硯沐浴更衣時，總覺得心口發悶。浴桶旁擺著明日要佩戴的銀鎖——正面“平安喜樂“，背面蓮花鎖孔。十七年來，這把鎖從未離身，鑰匙卻始終不知所蹤。
“公子?！靶P在屏風外稟報，“忠勇侯到宮門了！“
沈硯匆忙系上衣帶。推開窗，只見一隊黑甲騎兵如烏云般壓過朱雀橋，為首將領玄鐵面具覆面，猩紅披風獵獵作響。
那是...裴念？
宮道兩側跪滿了宮人。沈硯按禮制立在尚宮局階下，看著黑甲將軍翻身下馬，腰間青銅劍與鎧甲碰撞出清越聲響。
“末將裴念，奉詔入覲。“
聲音透過鐵面具傳來，帶著奇異的金屬質感。沈硯剛要見禮，卻見裴念突然摘下面具——
一張與他七分相似的臉。
宮娥們倒吸冷氣。沈硯死死攥住袖口，才沒失態。面具下的容顏劍眉星目，只是右頰多了一道猙獰傷疤，平添幾分肅殺。
“表弟。“裴念拱手，眼中閃過一絲沈硯看不懂的情緒，“久仰。“
御書房里，皇帝正與裴念敘話。沈硯立在屏風外，聽見邊關軍報、狄虜動向等字眼，還有幾次提到“忠孝鎖“。突然，裴念的聲音拔高：
“陛下不可！安樂公主年紀尚小...“
“愛卿有所不知?！盎实蹏@息，“安樂腳心天生鳳形朱砂，國師說這是'雙鳳爭輝'之兆，須早日婚配化解?！?
沈硯手中的茶盞“當啷“落地。鳳形朱砂？安樂明明...
“硯兒？“沈知意不知何時出現在廊下，“來幫娘核對宴席?！?
偏殿里，沈知意鎖緊門窗：“你看見了？“
“他的臉...“沈硯聲音發顫，“為何與我...“
沈知意取出一個塵封的木匣：“今夜子時，去太廟偏殿。老祭司會告訴你...“
話未說完，窗外突然傳來安樂公主的尖叫：“放開我！“
沈硯沖出門，只見兩名錦衣衛架著掙扎的安樂，少女羅襪褪至腳踝，露出腳心鮮紅的鳳形印記——那根本不是朱砂，而是刺青！
“殿下別鬧了?！板\衣衛賠笑，“國師要查驗...“
“假的！那是畫上去的！“安樂哭喊，“硯哥哥救我！“
沈硯剛要上前，后頸突然一痛。最后的意識里，他看見裴念的青銅劍架在錦衣衛脖子上，而母親被幾個嬤嬤團團圍住...
醒來時，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畫出道道銀柵。沈硯發現自己躺在太廟偏殿，身旁跪著老祭司，正在往他腳心涂抹藥膏。
“公子醒了？“老祭司顫巍巍指向殿角銅鐘，“時辰到了。“
銅鐘移開，露出個暗格。里面靜靜躺著兩枚金鎖、半塊虎符，以及一封泛黃的信箋。沈硯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跡刺痛雙眼：
「吾兒親啟：若見此信，恐娘已遭不測。你與裴念實為孿生，先帝遺孤。腳心朱砂乃真龍之相，安樂公主的印記是國師偽造，欲引你現形...」
信紙飄落。老祭司從暗格深處捧出個紫檀匣子：“這是當年太后留下的。老奴等了十七年...“
匣中是一道密旨，清清楚楚寫著雙生子之事，末尾蓋著傳國玉璽。沈硯腳心的朱砂痣突然灼痛起來，像有一團火在燒。
“裴念呢？我母親呢？“
“忠勇侯被軟禁在武英殿。“老祭司老淚縱橫，“敬懿夫人...被押往冷宮了...“
遠處傳來四更梆子。沈硯握緊青銅鑰匙，忽然聽見殿外金戈鐵馬之聲。推開窗縫，只見國師帶著大批錦衣衛包圍了太廟，火把照亮了半邊天。
“搜！逆賊沈硯就在里面！“
老祭司慌忙推他：“公子從祭壇下密道走！去邊關找裴...“
“不必了?！?
沈硯平靜地系好衣帶，將密旨和虎符收入懷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銅鐘上的銘文，伸手取下懸掛的寶劍。
“十七年前有人為我赴死，今夜該我護他了?！?
殿門轟然倒塌的瞬間，沈硯持劍而立，腳心的朱砂痣在月光下紅得刺目。國師獰笑著揮手，數十把弩箭齊刷刷對準他心口。
“逆賊沈硯，冒充皇嗣，其罪當誅！“
沈硯突然笑了。他舉起青銅鑰匙，在眾目睽睽之下插入自己頸間的銀鎖?！斑青耙宦?，鎖開了，露出里面半塊龍紋玉佩。
“永和十六年臘月初七。“他朗聲道，“先帝賜名——周承稷?！?
錦衣衛們面面相覷。國師臉色大變：“放箭！“
千鈞一發之際，墻外突然射來一陣箭雨，精準地撂倒了前排弩手。黑甲騎兵如潮水般涌來，為首的將領摘下面具，露出與沈硯一模一樣的臉。
“邊關十萬鐵騎在此！“裴念——不，周承燁高舉青銅劍，“誰敢動我皇兄！“
沈硯望著另一個自己縱馬而來，忽然想起兒時母親講過的故事：鳳凰涅槃，雙生雙棲。原來十七年的分離，不過是為了今日并肩而戰。
宮墻外，第一縷晨光刺破烏云。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