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升過得真不錯。此刻,他正躺在厚厚的軟墊子上,這“床”足足有兩米寬。夜風透過廢品站破舊的石棉瓦縫隙鉆進來,裹挾著工業區特有的機油味,卻蓋不住晚餐那鍋雞湯的濃香。
銅鍋在煤爐上咕嘟作響,黃豆吸飽了湯汁變得渾圓,完整的大雞腿浸在琥珀色的濃湯里,油花浮在表面折射出暖光。唐小升捧著掉了瓷的大碗,撕下一大塊雞腿肉,油脂順著指縫往下淌。這是六條哥特意給他補身子的,畢竟白天拆解報廢電動車電池時,他被電解液濺到了手背,此刻還貼著三條創可貼。
然而,他身處的地方不過是一間廢品回收站。身下是品相良好的廢硬紙板,層層疊放,足有兩米多高,堆疊時特意選了印刷面朝下,光滑的紙板背面成了天然床墊。他就睡在這紙堆的最上頭,身上蓋著的毛毯邊角磨得發白,卻還留著前任主人精心縫補的細密針腳。四周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廢品,廢瓶子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廢電池用舊麻袋單獨捆扎,廢報紙壘成三米高的墻垛,廢鐵與廢銅堆成的小山間蜿蜒著羊腸小道,木凳、椅子東倒西歪,廢電線像蛇群般糾纏成團,皮革邊角料散發著古怪的酸臭味,尼龍繩在風里輕輕搖晃,整個空間如同被時間遺忘的迷宮。
唐小升認識廢品站的“六條”哥已經有段時間了。六條哥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據說是早年在麻將桌上和人起爭執被砍掉的,卻因禍得福在那場混戰結束后自摸天胡,從此得了這個名號。三門路地處工業區腹地,晝夜不停運轉的機器像永不知疲倦的巨獸,吞吐著原料與產品,也排泄出無盡的廢品。來到上海后,唐小升才知道,原來廢品在不同地方的價格差異極大。三門路由于廢品量大、收購商少,這里的收購價是最便宜的——廢報紙每斤比羅店低兩毛,廢鋁更是差了整整一塊五。
每天清晨五點,六條哥就會踩著破舊的三輪車去各個工廠收廢品。他的秤砣磨得锃亮,討價還價時永遠叼著五毛錢一包的劣質香煙,煙霧繚繞中把成噸的廢品分門別類整理好。下午三點,滿載的卡車就會轟隆隆駛向羅店、楓涇、嘉定等各地的集散中心。唐小升記得特別清楚,廢報紙會被送到廣發造紙廠,在那里經過打漿、蒸煮、漂白,變成雪白的新聞紙;廢鋁則運往嘉定,那里汽車工業發達,有著成熟的熔化再鍛造工藝,曾經親眼見過成排的熔爐將廢鋁塊熔成金紅色的鐵水,場面震撼得讓他屏住了呼吸。
在廢品中,銅是最受歡迎且價格最貴的,堪稱廢品中的黃金。唐小升已經熟練掌握了從變壓器中抽出銅絲的技術:先用電鋸在變壓器上鋸開一個口,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藍色火花四濺。然后沿著轉軸慢慢卷動,纏繞在鐵棒上的銅絲像瀑布般傾瀉而下,通常能抽出約 30斤銅絲。操作時必須戴上厚厚的手套,因為銅絲又細又利,有次他不小心被劃破手掌,血珠滴在紫銅色的絲線上,像開了朵詭異的花。至于后續的加工工序,他只聽司機師傅說過會被拉去冶煉廠,變成電路板上的精密線路,或者汽車發動機里的關鍵零件。
三門路往外運送廢品有固定的大卡車。和六條哥混熟后,唐小升央求跟著一起出車。六條哥給的薪酬很少,一天只有五十塊,但唐小升并非全為了錢,他更想借此機會看看“魔都”的模樣。此前,他揣著父親留下的泛黃筆記本,想盡辦法去過上海那些傳說中“靈異”的地方——陰森的和平大樓地下室、午夜的外白渡橋、空置多年的紡織廠舊址,花費不少路費,可到了實地,無論怎么查看,都無法讓懷中父親留下的“秘籍”產生任何共鳴。絕望之下,他才想到跟著廢品站的車四處走走,說不定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找到線索。
跟車途中,不僅能免費吃喝、不用付路費,還有報酬拿。唐小升一路和司機師傅聊天,打聽沿途路況、奇聞軼事、風土人情。隨著行程的增加,他去過了松江的電子元件回收基地,南匯的塑料再生工廠,太倉的廢舊金屬市場,曹路的家具拆解中心,江橋的廢紙處理廠,最遠甚至到了昆山的汽車報廢場。那些地方的景象讓他大開眼界:成山的舊手機被機械臂拆解,五顏六色的塑料顆粒像寶石般流淌,報廢汽車在液壓機下變成扁平的金屬塊,仿佛進入了一個充滿工業美學的奇幻世界。
一天夜里,孤燈下,六條哥炒了一盤螺螄,喝著劣質黃酒,正樂呵呵地看著電視里的綜藝。電視信號不好,畫面時不時出現雪花,但這絲毫沒影響六條哥的興致。見唐小升醒來,六條哥背對著他說道:“我早跟你說過,廠里帶花名的,沒一個是好東西。”
唐小升強忍著渾身的疼痛,咬牙一點點從紙堆上爬下來。左手臂的淤青已經蔓延到肩膀,每動一下都像有無數根針在扎。“你要出去?”六條哥問。唐小升點點頭,喉結上下滾動。“你要去愛申箱包廠?”唐小升又點了點頭,眼神堅定得可怕。六條哥像看瘋子一樣打量著他:“你一個人,怎么打得過他們?”
唐小升有些茫然,喉嚨因為發燒變得沙啞,每說一個字都火辣辣地疼。“廠子里,40%都是四川人,他們最抱團,誰敢擋他們的路,肯定要挨打。上次你競選組長,我就警告過你,別出風頭。”六條哥把螺螄殼吐在地上,聲音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現在你工牌都沒了,還回去干什么?”六條哥的話讓唐小升眼眶泛紅,心中的痛比身上的傷更甚:“我要去討個公道,這個公道一定要討回來!”“狗屁公道,能比命還重要?”“他們沒收了我 2000元錢,命可以不要,錢一定要拿回來!”那是他三個月的血汗錢,原本打算寄回老家給母親看病的,想到這里,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六條哥沉默良久,在廢品堆里翻找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挑出一根鍍鋅自來水管,拿在手里揮舞了幾下,似乎覺得不滿意,又找來一節三通旋在管頭增加配重。鐵銹簌簌落在地上,在月光下像撒了一把暗紅的血。“小子,打人別打頭,咱們是去爭口氣,不是去送命,打不過就跑,我會在煤堆那邊的門接應你。老子混了這么多年虹鎮老街,打架還真沒怕過誰。”說著,他從床底摸出一副生銹的指虎,塞進唐小升口袋。
唐小升拎著水管,走在回愛申箱包廠的路上。夜風卷起路邊的塑料袋,啪嗒啪嗒打在他腿上。六條哥在身后大聲叮囑:“記住,不能打頭啊!”唐小升渾身疼痛難忍,左脛骨更是疼得像被刀刺,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他懷疑已經骨折了,如今全靠骨頭勉強支撐,要是真打起來,他肯定跑不快。
但他根本沒打算逃跑。這次回去,他就是要找一個人算賬。他一定要給蠟燭好看,其他人他或許可以原諒,唯獨蠟燭不行。那個總是掛著假笑的女人,用花言巧語騙走他的信任,又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就算拼了命,他也要讓蠟燭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為了那 2000元錢,更為了被踐踏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