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意外發現廠長侄子“秀才”的秘密后,唐小升便開始默默觀察起他的行蹤。秀才幾乎每兩三天就會來廠里一趟,每次都徑直走進廠長辦公室,一待就是一個小時。透過虛掩的門縫,偶爾能聽到兩人壓低聲音的交談,語氣時而激烈,時而又歸于平靜。
在觀察秀才的過程中,唐小升還有了意外收獲。他發現負責品控的老吳,每天都會從外街往宿舍帶東西。有時是熱氣騰騰的兩碗云吞,有時是一大袋香氣四溢的生煎,甚至在半夜換班時,還能看見老吳拎著雙檔粉絲湯匆匆往宿舍趕。唐小升和老吳并不熟,起初也只是覺得這人愛吃夜宵,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隨著箱包廠“旺季”的到來,唐小升再也無暇顧及這些。法國客戶開始度假,訂單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廠里的生產線開足馬力,全力運轉。唐小升和工友們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連軸轉。縫紉機的噠噠聲、布料的裁剪聲、工人們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車間里永不停歇的交響曲。
廠長雖然嘴上總抱怨“內卷太厲害”,外貿訂單互相壓價賺不到錢,但唐小升注意到,他已經不再抽那些廉價的劣質煙了。唐小升每天在工作臺前忙碌,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上班時,天還蒙蒙亮,困意還未消散;下班時,夜幕早已降臨,路燈昏黃。他仿佛變成了一臺不知疲倦的工作機器,只有在不停的勞作中,才能暫時忘卻對父親的思念,忘卻記憶中那片血紅的樹影,擺脫內心的虛空與恐懼。
這個月,唐小升算了算工作時長,自己竟加班了 94個小時。加上每月正常的 172小時工作時間,他總共工作了 266小時,換算下來幾乎是 007的工作強度。盡管如此,他依舊干勁十足。他知道,在上海這個城市,想要立足,就必須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
其實,唐小升本可以加班更久,但每周日他都會消失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總會在當天夜里趕回廠里。每個周日歸來,他都疲憊不堪,身上沾滿灰塵,周一、周二都緩不過勁來。為了彌補這一天的“缺席”,他在工作日更加拼命地干活。
每一輪班組換班,唐小升都會仔細收拾自己的工位。他認真檢查縫紉機的針頭,確保不會給下一位同事帶來麻煩。其他女工大多隨手將邊角料和線頭扔在地上,唐小升卻會主動將公共區域打掃干凈。盡管下一組人來了又會弄臟,但他依舊堅持著。華廠長將這些都看在眼里,暗暗對這個年輕人多了幾分贊賞。
唐小升的桌子上,總是放著一袋敞開的花生。工友們路過,隨手抓一把,吃得滿嘴生香。他也因此更受大家歡迎,成了車間里的“開心果”。大家喜歡和他聊天,分享生活中的瑣事,他也總是耐心傾聽,時不時開個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唐小升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他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這一天終于來了,和他期望的一模一樣。華廠長找到他時,吞吞吐吐,猶豫了許久才開口:“七組的芬姐要回老家了,家里嫂子生孩子,得回去幫忙帶孩子。這樣一來,組長的位子就空出來了。你進廠時間最短,年紀也最小,按理說資質還差點火候。但我看好你,你很有潛力,決定破格提拔你,重點培養。”
“升為小組長后,工資每月加 50元。好好干,以后升車間主任都不是沒可能!”華廠長拍了拍唐小升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唐小升用力地點點頭,眼眶瞬間濕潤了。在上海這段日子,他經歷了無數的艱辛,但此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他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只要肯拼命工作,就一定能收獲回報。那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一輩子當工人,在愛申箱包廠扎下根來。
然而,正當唐小升沉浸在喜悅中時,車間里卻悄然泛起了波瀾。一些老員工對他的晉升頗為不滿,認為他資歷尚淺,不配擔任組長一職。尤其是和老吳關系密切的幾個工人,私下里議論紛紛,說他是靠不正當手段上位的。
一天,唐小升在車間里聽到幾個工友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就他那小子,來廠里才多久,憑什么當組長?”“就是,肯定是給廠長送禮了吧!”“聽說他還和秀才走得近,說不定是靠關系呢!”這些話如同一把把利刃,刺進唐小升的心里。
他強忍著委屈,沒有上前理論。他知道,此刻解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只有用實力證明自己,才能堵住這些人的嘴。從那以后,唐小升工作更加努力了。他不僅要完成自己的任務,還要幫助組里的其他工友解決問題。
在一次訂單緊急趕工中,車間里的空氣仿佛都被縫紉機的轟鳴聲點燃。唐小升的手指在布料間翻飛,突然,隔壁工位傳來金屬卡殼的刺耳聲響。循聲望去,王嬸的縫紉機正冒著焦糊味劇烈顫抖,針腳在布料上扭成一團亂麻,整個小組的傳送帶都像被掐住脖子般停了下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工裝褲膝蓋處蹭著滿地線頭。“大家先別慌!“唐小升扯開被機油浸透的帆布手套,將耳朵貼在發燙的機身上。齒輪咬合的異響讓他眉頭緊鎖,指尖在發燙的金屬部件上快速游走。記憶突然閃回三個月前,老師傅教他辨認機針偏移的訣竅,此刻那些晦澀的口訣在腦海中自動運轉。
“是梭床卡死了!“他從工具包拽出鑷子,工友們舉著臺燈圍攏過來,形成一圈晃動的光暈。油污順著指尖往下滴,唐小升屏住呼吸夾出卡在梭芯里的碎布,金屬部件在掌心泛著灼人的溫度。李哥遞來潤滑油,趙姐舉著零件圖冊對照,二十分鐘后,隨著一聲清脆的嗡鳴,縫紉機重新吐出整齊的針腳。
月光透過車間天窗斜斜照進來時,唐小升才發現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看著流水線重新運轉,他抹了把臉,工裝袖口蹭上的機油在臉上暈開深色痕跡。次日晨會,車間主任特意將他的工牌照片貼在光榮榜,而角落幾個老員工交換的眼神里,質疑的鋒芒卻仍未完全褪去。
深夜值班時,唐小升蜷縮在更衣室里啃冷饅頭。手機屏幕亮起秀才的消息,短短“小心質檢科“五個字,讓他盯著斑駁的水泥墻發怔。窗外,廠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影子在百葉窗上拉得很長,像極了車間里那些錯綜復雜的傳送帶。他握緊飯盒,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