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給你這天底下最大的財富,無可匹敵的力量?!碧菩∩乜诓刂纳衩匚锛?,在顛簸的面包車上喃喃自語。歷經千辛萬苦,他終于從山東偏遠小城抵達上海,心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只要打開父親留下的秘密,他就能擁有無盡寶藏,改寫命運,甚至將父親從記憶中的“冥河血?!敝薪饩瘸鰜?。
面包車緩緩啟動,上?;疖囌厩暗木跋罅钐菩∩坎幌窘?。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人們腳步匆匆,或提著沉重的行李,或拉著小巧的行李箱,在這片喧囂中急切地穿梭,仿佛都奔赴著各自重要的旅程。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與城市特有的氣息,那氣息里混雜著汽車尾氣、街邊小吃攤散發的煙火氣,以及這座城市獨有的快節奏氛圍?;ɑňG綠的霓虹燈閃爍不停,紅的、綠的、藍的光芒交織在一起,像一場永不落幕的燈光秀,肆意地揮灑著都市的繁華;嘈雜的流行音樂從街邊店鋪傳出,不同風格的旋律相互碰撞,合成一曲雜亂卻充滿活力的樂章。不遠處一座大樓外墻上,數百臺窗式空調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整齊排列,又似一個個沉默的衛士,見證著城市的日升月落。這座城市的一切,都與他熟悉的小城截然不同。
車輛駛過中興路時,一股濃郁的香氣突然撲面而來。那香氣馥郁醇厚,仿佛凝結成實質的屏障,僅僅是呼吸間,唐小升竟覺得腹中饑餓感消退了不少。他下意識抬頭,只見前方高懸著一串巨大的黃色字符——“McDonald”。從未見過這般場景的他,內心激動不已,拼命拍打著車門:“開門開門,放我下去!”司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此時車輛即將駛入南北高架,車水馬龍,車速漸快,怎能隨意停車,只能無奈地沖著唐小升喊道:“別鬧,這不能停!”
唐小升這才回過神,打量起乘坐的這輛破舊五菱金杯。車廂兩側的皮革早已破開,像是被歲月無情撕裂的傷口,露出里面泛黃的海綿墊,海綿墊上還有不少污漬,訴說著過往的旅程。排氣扇不知何時脫落,只剩下黑色的扇葉和耷拉著的電線,如同廢棄的蛛網,在風中輕輕晃動。原本九座的空間,此刻塞滿了九個人、九大包行李,還有二十扎方格捆扎好的布料。那些布料緊緊擠在一起,似乎在狹小空間里也想爭奪一絲立足之地。二排的翻凳上摞著一個木制板凳,上面堆放著五袋大米、四百斤蘿卜,蘿卜上還壓著兩捆咸菜。大米袋子有些破舊,隱約能看到里面飽滿的米粒;蘿卜帶著些許泥土,似乎還殘留著田間的氣息;咸菜則散發著獨特的咸酸味,與車廂內混雜的氣味交織在一起。華廠長看著局促的車廂,無奈地對唐小升說:“要不,您就坐踏板上?”
后排三個女孩肩并肩擠在一起,腳下踩著布料,屁股下墊著布包,懷里還抱著行李。她們被高高墊起,腦袋幾乎抵住天花板,每當車輛顛簸,三人就會齊刷刷地撞頭,然后又一起低頭,模樣既滑稽又心酸。阿梅的頭發被撞得有些凌亂,一縷縷發絲散落在臉頰旁;阿嬌皺著眉頭,每次撞頭都忍不住小聲嘟囔;秀花則緊緊咬著嘴唇,努力忍耐著這一路的顛簸。
“他不是我表弟!”中間的阿梅突然尖叫起來,車輛再次顛簸,三個女孩又同時點了下頭。華廠長摸出眼鏡,用袖管擦拭著,那眼鏡的鏡片有些模糊,鏡框也略顯陳舊,他語氣中帶著幾分歉意:“小伙子,你是不是上錯車了?要是這樣,我下一站先放你下去?!?
唐小升這才意識到,隨著車輛在上海復雜的道路上行駛,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老家,瓜州縣的馬路不過是簡單的“井”字型,四條馬路貫穿全城,連紅綠燈都少見。道路兩旁是低矮的房屋,偶爾有幾家小商店,行人慢悠悠地走著,生活節奏舒緩。可上海不一樣,當金杯車開上逸仙路高架,看著腳下穿梭的車流、交錯的橋梁,他手足無措地問道:“我們是在過河么?橋底下的大河能游泳么?”車廂內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后排的女孩們又一次同步點頭。唐小升明白,在這座被稱為“魔都”的城市,他首先得找個落腳點,找一份工作。
他挺直腰板,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些:“我聽說華廠長仗義疏財,廣納天下人才,所以特來投奔,不知道有沒有工作?”車廂內再度響起一陣笑聲。通過大家的交談,唐小升了解到,后排的阿梅、阿嬌、秀花,二排的招娣、豐收、春財,她們都來自同一個村子。多年前,華廠長招了一位來自四川廣元的高管,那位高管帶來了許多老鄉,老鄉又陸續帶來更多人,逐漸形成了如今工廠里的人員結構。阿梅去年來到愛申箱包廠,今年回家便帶了五個姐妹一同前來。一路上,阿梅興致勃勃地跟姐妹們分享著工廠的生活,講述著如何在車間里熟練操作縫紉機,如何和工友們一起在休息時間分享家鄉帶來的零食,眼神中滿是對未來在上海打拼生活的期待。
“我們開始點名吧?!比A廠長掏出筆,在小本本上記錄著眾人的姓名、地址、身份證和聯系方式,隨后公布了薪資待遇:“試工期間,每個月工資 250元,遲到一次扣 10元,全勤獎 50元,有加班工資,管飯?!?
話音剛落,車廂內頓時沸騰起來,四川妹子們紛紛抗議:“不是說每個月能拿 400嗎,騙子!”“加班到底多不多?”“能報銷火車票嗎?”華廠長痛苦地抓著頭發解釋:“400元是包含加班工資的,基礎工資就是 250元。工廠都快堅持不下去了,試用期只能低一點,加班盡量排滿。”說著,華廠長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疲憊與無奈,眼神中透露出對工廠未來的擔憂。
就在眾人爭論不休時,唐小升的聲音突然響起:“廠長,管飯是只管白米飯嗎?”“包吃包住,管飽。”“可以加飯嗎?”“可以,管夠?!钡玫娇隙ù饛秃?,唐小升毫不猶豫地說:“廠長,我來!我只要 200月薪就可以!”
霎時間,全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要將他臉上每一道因旅途奔波留下的傷疤都看得透徹。車輛又一次劇烈顛簸,眼看就要抵達廠區,后排和中排的六個女孩同時撞上車頂板,險些咬到舌頭。招娣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想要起身理論,她雙手緊握拳頭,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對唐小升的“低價搶活”行為極為不滿。
華廠長卻抬手制止了眾人,他上下打量著唐小升單薄的身形,問道:“你滿十六周歲了么?”唐小升心中一緊,他知道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為了能在上海立足,為了探尋父親留下的秘密,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地迎上華廠長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滿了,我有力氣,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說這話時,唐小升腦海中浮現出在家鄉幫著父母干農活的場景,無論烈日炎炎還是寒風凜冽,他都從未退縮,此刻他堅信自己也能在這工廠中扛下所有艱辛。
華廠長盯著他看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行,那就先試試?!碧菩∩闹写笙?,連忙道謝。面包車繼續向前行駛,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高樓大廈逐漸被低矮的廠房和陳舊的居民樓取代。廠房的墻壁斑駁,有的地方墻皮脫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磚塊;居民樓的窗戶里,偶爾透出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屋內人們或忙碌或悠閑的身影。
終于,車輛停在一個略顯破舊的廠區門口。大門上方“愛申箱包廠”的招牌掉了幾個字,只剩下斑駁的痕跡,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與如今的落寞。走進廠區,地面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要小心避開那些凹陷處,幾棟低矮的廠房排列其中,機器運轉的轟鳴聲從里面傳出,那聲音低沉而持續,仿佛是工廠在發出自己的呼喊。
華廠長帶著眾人走進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面擺放著幾張破舊的辦公桌和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紙張有些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有一些雜亂擺放的文具,筆筒里的筆大多都已破舊。他拿出幾份合同,讓大家簽字:“這是試用期合同,干得好就留下?!碧菩∩舆^合同,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條款,雖然有些字認不太全,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寫得十分用力,仿佛在向這份合同、向這座城市宣告自己扎根的決心。
簽完合同,華廠長安排人帶大家去宿舍。宿舍是一間狹小的平房,里面擺放著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床上鋪著薄薄的被褥。被褥的顏色灰暗,摸起來有些粗糙,帶著些許潮濕的觸感。唐小升被分到一個上鋪,他爬上去,放下行李,環顧四周。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墻壁上布滿了水漬和裂縫,水漬像是一幅幅抽象的畫,裂縫則像歲月留下的傷痕。但他卻覺得無比安心——這就是他在上海的第一個“家”。他輕輕撫摸著床邊的鐵欄桿,雖然冰冷,卻讓他感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歸屬感。
收拾好床鋪后,唐小升跟著其他工友來到車間熟悉環境。車間里光線昏暗,頭頂的幾盞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有些燈泡還在一閃一閃,似乎隨時可能熄滅。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那聲音如同洶涌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沖擊著耳膜,讓人說話都得扯著嗓子??諝庵衅≈剂系乃樾己痛瘫堑哪z水味,碎屑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膠水味則讓人忍不住皺眉,喉嚨有些發緊。工人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有的在裁剪布料,鋒利的剪刀在布料上快速劃過,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有的在縫制箱包,縫紉機的針頭快速上下跳動,線在布料間穿梭;有的在搬運貨物,沉重的貨物壓在他們肩上,他們卻腳步匆匆,絲毫不敢停歇。
唐小升被安排跟著一位老師傅學習縫制技術。老師傅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是簡單地示范了一下操作流程,就丟給他一臺老舊的縫紉機,讓他自己練習。那臺縫紉機機身滿是劃痕,金屬部分有些生銹,皮帶也有些松弛。唐小升坐在縫紉機前,看著復雜的機器,心里有些發怵。但他想起父親的話,咬咬牙,開始嘗試著操作。他小心翼翼地踩下踏板,縫紉機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在抗議多年的勞累,布料在他手中也不太聽話,總是跑偏。
第一天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唐小升全神貫注地盯著布料,雙手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縫紉機的速度。然而,沒過多久,他就遇到了問題。布料總是跑偏,針腳也歪歪扭扭,做出來的箱包歪七扭八。老師傅在一旁看著直搖頭,時不時地過來糾正他的動作。老師傅的手粗糙干裂,指甲縫里還殘留著布料的碎屑,他一邊示范,一邊用簡短的話語指導唐小升,雖然聲音不大,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
一天下來,唐小升累得腰酸背痛,手指也被縫紉機針扎出了好幾個血點。那血點殷紅,在他粗糙的手指上顯得格外醒目。但他沒有絲毫抱怨,反而覺得充實。晚上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看著頭頂晃動的燈泡,思緒萬千。他知道,在愛申箱包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未來還有無數的困難和挑戰等著他。但只要能在這里站穩腳跟,他就有機會去揭開父親留下的秘密,實現自己的夢想。那秘密像一團迷霧,縈繞在他心頭,驅使著他不斷前行,無論前方的路多么崎嶇。
窗外,上海的夜依舊喧囂,遠處的霓虹燈在夜空中閃爍。汽車的喇叭聲、人們的談笑聲、店鋪的促銷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城市夜晚獨特的交響曲。唐小升閉上眼睛,在機器轟鳴聲的余韻中漸漸入睡,夢中,他仿佛看到了父親欣慰的笑容……父親的笑容溫暖而熟悉,那笑容中似乎帶著鼓勵,帶著對他未來的期許,讓他在這陌生的城市里,有了繼續奮斗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