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小暑,蟬聲黏在青石板上,像層化不開的糖霜。林婉正蹲在葡萄架下擇豆角,指尖被絨毛扎得發癢,這時顧沉舟吹著《漁光曲》走了過來,他的工裝褲腳沾著星星點點的白漆。
“顧先生又去刷油漆了?”林婉抬頭,看見陽光穿過他汗濕的襯衫,在后背洇出月牙形的鹽花。
“倉庫改儲物間。”顧沉舟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罐,“工頭給的風油精,防蚊蟲。”說著從褲兜摸出塊硬糖,糖紙印著褪色的牡丹,“昨天茶歇剩的,菠蘿味。”
“顧嬸的咳喘藥……”林婉將豆角碼進竹籃,“我托人從蘇州帶了枇杷葉,曬干就能煎。”
顧沉舟蹲下來幫她撿滾落的豆角,“林小姐總把心思花在別人身上。”他聲音里帶著笑,又忽然壓低,“聽說紡織廠要裁人?”
林婉忽然覺得竹籃里的豆角變得沉重起來,今早工頭念出裁員名單時,李姐的名字被紅筆圈住,她當場暈倒在織機旁,手里還攥著半根斷紗。“我……還在名單里。”林婉盯著地上的螞蟻,“但要兼三個夜班,替生病的姐妹頂班。”
顧沉舟猛地抬頭,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這樣下去會累垮的。”
林婉剛要開口,弄堂里突然傳來汽笛聲。阿毛揮舞著報紙狂奔而來,草帽歪在腦后:“顧先生!林姐姐!日本兵在閘北開槍了!”
報紙頭版照片上,中國警察與日軍士兵對峙在鐵橋兩端,刺刀的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林婉看見顧沉舟的手指在“虹橋事件”四個字上停留,指腹不停地摩挲著報紙邊緣。
“阿毛,”顧沉舟的聲音很穩,“去幫王阿婆搬煤球,別讓她碰涼水。”少年應聲跑開,他轉頭看向林婉,“今晚別上夜班,我陪你去給奶奶抓藥。”
“不行。”林婉搖頭,“要是丟了工,奶奶的藥……”
“我多兼份活。”顧沉舟從褲兜摸出張皺巴巴的法幣,“今天刷油漆的工錢,先拿著。”
林婉看著他掌心的油漆漬,想起他替顧嬸煎藥時,袖口總是沾著藥汁。“我不能要。”她后退半步,腳跟碰到葡萄架,“你留著給顧嬸換藥引子。”
顧沉舟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繭擦過她的皮膚:“聽話。”他的眼睛在蟬聲中格外明亮,像兩塊浸了水的玻璃,“我不能看你累倒。”
林婉的心跳得厲害,聽著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混在蟬鳴里。遠處傳來賣冰棒的吆喝,竹梆子敲得人心里發慌。顧沉舟松開手,從脖子上扯下紅繩,塞進她手里:“戴著,保平安。”
紅繩上串著顆磨得發亮的桃核,刻著“平安”二字。
“顧先生……”林婉輕聲說。
“噓。”顧沉舟用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動作極輕,林婉卻像有道電流竄過全身,“吃飯吧。”
傍晚的風帶著潮水的腥氣,林婉在廚房熬粥,聽見外面傳來爭吵聲。她掀開竹簾,看見顧沉舟被兩個穿工裝的男人推搡,其中一人正是茂昌的工頭,手里揮著油漆刷。
“媽的!誰讓你把油漆倒了?”工頭的唾沫星子濺在顧沉舟臉上,“那是給日本人刷倉庫的!”
林婉攥緊圍裙,指甲刺進掌心。
“趙叔,”顧沉舟的聲音帶著隱忍,“那油漆有股怪味,對身體不好。”
“少廢話!”工頭揚起油漆刷,刷毛上的白漆甩在顧沉舟臉上,“再敢搗亂,老子讓你滾出茂昌!”
油漆刷落下的瞬間,林婉抓起門后的掃帚沖過去:“不許打人!”
兩個男人轉頭看向她,工頭的目光在她胸前打轉,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喲,小相好來了?要不……”
“滾!”顧沉舟猛地推開工頭,將林婉護在身后,白漆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像道猙獰的傷疤。
工頭啐了口痰,沖顧沉舟晃了晃拳頭:“小子,你給我等著!”說完,帶著手下罵罵咧咧地走了。
顧沉舟轉身看向林婉,她這才發現他眼角掛著油漆,睫毛上凝著白點兒,像落了層霜。“沒事吧?”林婉慌忙掏出手帕,“我去打水……”
“不用。”顧沉舟抓住她的手腕,“你沒事吧?”
林婉搖頭,看著他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顧先生,”她輕聲說,“別和他們硬來,算我求你。”
顧沉舟沉默片刻:“有些事,總得有人說真話。”這句話他說得很慢,像塊石頭沉進井里,蕩起細微的漣漪。
夜里,林婉躺在竹床上,聽著奶奶均勻的鼾聲,怎么也睡不著。窗外的月亮很圓,像塊被啃了一口的甜餅,月光透過窗紙,在墻上投下葡萄架的影子,像幅模糊的水墨畫。
她摸出枕頭下的紅繩,桃核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想起顧沉舟刻字時專注的模樣,她忽然坐起來,摸出針線筐,剪下塊藍布,在上面繡了朵小桂花——那是他最喜歡的花。
凌晨兩點,林婉悄悄起身,將繡好的香囊塞進顧沉舟的信箱。回到床上時,終于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間,夢見顧沉舟穿著干凈的白襯衫,坐在葡萄架下削竹蜻蜓,陽光穿過他的指縫,在地上織出金色的光斑。
次日清晨,林婉被一陣歡笑聲吵醒。她跑到弄堂里,看見顧沉舟被一群孩子圍著,手里舉著個鐵皮桶,正在分發冰糖。
“顧先生,這是……”
“茂昌的過期冰糖,”顧沉舟擦了擦汗,“洋行要扔掉,我跟管事的求了半天,說給孩子們解饞。”
孩子們捧著冰糖吃得眉眼彎彎,有個小女孩跑過來,往林婉手里塞了朵野花:“姐姐,給你!”
林婉接過花,看著顧沉舟蹲在地上替男孩系鞋帶,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上沾著糖粒,像撒了把星星。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心里泛起陣溫熱。
“林小姐,”顧沉舟走到她身邊,“下午陪我去趟十六鋪吧?我想買些木料。”
林婉點點頭,注意到他眼角的油漆已經洗掉,卻留著塊淡淡的青痕。“你的傷……”
“小意思。”顧沉舟笑著晃了晃拳頭,“小時候爬樹摔的疤比這厲害多了。”
十六鋪碼頭的風帶著咸腥味,曬得人皮膚發疼。顧沉舟戴著草帽,走在前面替林婉擋著太陽,工裝褲后背浸著汗堿,畫出不規則的地圖。
“前面就是木料行。”顧沉舟指著街角的老店,“聽說有從南洋來的杉木。”
他們剛要進門,忽然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幾個巡捕拖著個孕婦往警車上拽,孕婦手里還抱著個襁褓,里面的嬰兒正在啼哭。
“放開我!我男人在閘北修工事!”孕婦掙扎著,“你們憑什么抓我!”
“少廢話!”巡捕揮起皮鞭,“窩藏抗日分子,你男人通共!”
林婉的手猛地攥緊顧沉舟的袖口,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顧沉舟的身體緊繃,目光死死盯著警車上的“工部局”字樣,喉結滾動,卻一句話也沒說。
警車呼嘯著開走,顧沉舟忽然轉身,走進旁邊的小巷,拳頭重重砸在磚墻上。
“顧先生!”林婉追上去,看見他指節滲出鮮血,“別這樣……”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里有火焰在燒:“林婉,你說,這是什么世道?”這是顧沉舟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帶著刻骨的痛,像把刀剜進她的心臟。
林婉抬頭看著他,看見自己在他瞳孔里的倒影,很小,很模糊,卻又那么清晰。巷口的風卷起沙塵,吹得她眼睛發酸,卻倔強地不肯眨眼。
“總會好的。”林婉聲音很輕很穩,“就像梅雨季總會過去,太陽總會出來。”
顧沉舟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你知道嗎?我爹臨死前說,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沒讓我學門手藝。他說,手藝人至少能憑本事吃飯,不看別人臉色。”
林婉想起他床頭的木工箱,想起他替弄堂老人修的桌椅,想起他刻的那些竹蜻蜓。“你已經是手藝人了。”她輕聲說,“你刻的竹蜻蜓,比店里賣的都好。”
顧沉舟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動作像哄孩子:“等攢夠錢,我開個木器鋪,你幫我看店,好不好?”
木料行里的煤油燈亮起來時,他們買了兩根杉木,一根做窗框,一根做葡萄架的支柱。顧沉舟堅持要扛木料,肌肉隔著工裝褲凸起,像鐵鑄的雕像。
“給王阿婆修廚房用。”他說,“她總說漏雨。”
林婉看著他汗濕的后背,忽然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馱貨的騾子,總是默默背著重物,一步一步往前走,從不喊累。
回到弄堂時,王阿婆端著一碗綠豆湯迎上來:“婉婉,沉舟,快嘗嘗,剛煮的!”
顧沉舟替她舀了勺,小心吹涼:“慢點喝,別燙著。”這個動作自然得像呼吸,卻讓她心跳漏了半拍。
阿婆看著他們,忽然嘆了口氣:“唉,要是我那孫子還活著,也該這么大了……”
林婉知道,阿婆的孫子三年前死在工廠事故中,臨死前攥著塊碎齒輪。顧沉舟低頭攪著綠豆湯,勺子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阿婆,”林婉輕聲說,“等木料到了,顧先生幫您修廚房,我給您繡塊新門簾吧,繡上荷花和蓮蓬。”
阿婆笑了,眼角的皺紋盛著夕陽:“好,我等著。”
夜里,林婉坐在葡萄架下縫門簾,月光透過葉片的縫隙灑在藍布上,像撒了把碎鉆。顧沉舟坐在井臺邊削竹蜻蜓,刨花落在腳邊,像堆金色的蝴蝶。
“林婉,”顧沉舟忽然開口,“你說,等攢夠錢開了木器鋪,我們給它起個什么名字?”
林婉手里的針頓了頓,想起他藏在木箱底的木工圖紙,上面畫著帶雕花的窗欞。“就叫‘苔花齋’吧。”她說,“像詩里寫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顧沉舟轉頭看她,眼里映著月光:“好名字。”
“顧先生,”林婉輕聲說,“你刻的竹蜻蜓,能飛多高?”
顧沉舟站起身,走到她身邊,遞過剛削好的竹蜻蜓:“試試?”
林婉輕輕一吹,竹蜻蜓旋轉著飛起來,穿過葡萄架,掠過晾衣繩,在月光中劃出道優美的弧線,最后落在顧沉舟家的屋頂上。
“看,”顧沉舟說,“它飛到星星旁邊了。”
林婉望著屋頂上的竹蜻蜓,忽然覺得它像只小小的船,載著他們的心事,駛向遙遠的夜空。蟬聲漸漸弱了,遠處傳來電車進站的哐當聲,像句溫柔的晚安。
林婉忽然想起白天看見的孕婦,想起警車上的皮鞭,想起顧沉舟拳頭砸在磚墻上的聲響。她放下針線,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繭硌著她的皮膚,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不管世道怎么變,”林婉說,“我們都會把木器鋪開起來的。”
顧沉舟愣住了,看著她認真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的溫度迅速蔓延:“嗯,我們一起。”
葡萄架上的露水落在青瓷碗里,發出清脆的聲響。林婉望著天上的星星,忽然覺得每顆星星都變成了竹蜻蜓,載著希望,在夜空中飛翔。
這一晚,她睡得格外安穩,夢里有間木器鋪,門上掛著她繡的荷花門簾,顧沉舟穿著藍布圍裙,正在雕刻窗欞,陽光透過雕花,在地上織出美麗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