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八年,暮春暴雨夜。
姜明玥蜷縮在茅廁角落,指尖摳進腐朽的木板縫,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白日替嫡姐姜晚棠抄經時沾染的金粉。墻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混著遠處婢女們的說笑,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三小姐,您真要在這兒過夜?”隔門傳來許知微壓低的聲音,帶著幾分刻意的沉穩。這丫頭總愛用這種四平八穩的語調說話,仿佛天塌下來都能拿算盤撥拉清楚。
“晚棠把梯子搬走了?”姜明玥叩了叩門板,指尖觸到一道凸起的刻痕——不知哪個婢女曾在這兒刻下“嫡庶天淵”四個字,如今被風雨磨得模糊,倒像她此刻的處境。
許知微的影子在紙窗上晃了晃,麻花辮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開小片深色水痕:“梯子在西角門狗洞旁,我用油紙包了石灰粉,守夜的護院這會兒該揉眼睛呢。”她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隔著門縫遞進來,“桂花糕,藏了三天,邊角有點潮。”
姜明玥捏了捏油紙,觸感硬邦邦的,顯然被壓得不成形狀。她忽然想起今早撞見許知微在廚房和廚子搶糕點的場景,這丫頭當時梗著脖子說“給三小姐留著”,被掌事媽媽抽了三鞭子,現在后頸還貼著金瘡藥。
“幫我盯著柳如云的陪嫁丫鬟。”姜明玥掰開糕點,碎屑簌簌落在裙角,露出里面裹著的半片紙角——是從姜振國書房偷來的密信殘頁,“并蒂蓮”三個字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金光。
許知微忽然蹲下身,耳朵貼在青石板上:“東跨院有腳步聲,像是春杏的三寸金蓮。”她從腰間扯下一段細鐵絲,指尖翻飛間已勾住門閂,“姑娘退后,我數三個數——”
“砰”的一聲,朽木門板轟然倒地,雨水卷著泥點撲面而來。姜明玥攥緊殘頁,瞥見許知微左腕的褪色紅繩在 lightning下晃了晃——那是她去年用月錢給這丫頭買的避邪物,說是“系住福氣”,此刻卻在風雨中飄得像面破敗的旗幟。
“三小姐!”遠處傳來春杏的尖叫,燈籠光在雨幕中晃成一團暖黃,“夫人說您身子不適,該在房里歇著——”
許知微突然往前半步,擋住姜明玥的身影。她袖中滑落半塊碎銀,在春杏腳邊滾了兩圈:“勞煩姐姐跑一趟,就說我家姑娘染上風寒,要請城西的王大夫。”聲音甜得發膩,卻藏著刀鋒般的冷意。
春杏盯著碎銀,眼底閃過貪色,卻仍梗著脖子:“王大夫是給嫡小姐瞧病的——”
“哦?”許知微挑眉,從袖口抽出張皺巴巴的紙,“那姐姐怕是不想讓夫人知道,您昨兒在后園燒的那個紙人,上面寫的可是……”她忽然湊近對方耳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愿嫡小姐嫁個麻子夫君’?”
春杏臉色驟變,踉蹌著后退半步,燈籠險些掉在水里:“你……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姐姐去問夫人便知。”許知微甩了甩濕漉漉的發辮,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不過嘛,這瓶雪花膏是蘇州進貢的,姐姐要是肯行個方便……”
姜明玥在陰影里看著這一切,忽然想起許知微賬本里的“人情往來”頁:春杏愛財,每月初二去典當行當首飾;柳如云的陪嫁嬤嬤喜食蜜餞,廚房的糖罐子總少半塊……這丫頭竟把府里每個人的軟肋都算得清清楚楚。
雨勢漸大,春杏終于捏緊碎銀,嘟囔著轉身。許知微望著她的背影,指尖輕輕摩挲著瓷瓶:“三日后是她兄長的鄉試,要不要在考卷上動點手腳?”
“不必。”姜明玥展開殘頁,任由雨水將字跡暈開,“留著她,比打發了更有用。”她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雷聲滾滾而過,像極了前世刑場上的戰鼓——那時她被冠以“妖女”之名,跪在午門之前,眼前閃過的最后一幕,便是許知微冒死遞來的那卷兵書。
“姑娘,您瞧這殘頁。”許知微忽然掏出袖珍賬本,用炭筆在空白頁畫出輪廓,“‘并蒂蓮’三字的筆跡,與老爺去年給戶部的密折相同,右下角的墨漬形狀……”她畫了個小圓圈,“像不像城西鐵匠鋪的‘回火’標記?”
姜明玥瞳孔微縮。前世她死于亂箭之下,臨終前才知道姜振國私藏前朝兵器,意圖謀反。如今這殘頁,怕是一切陰謀的開端。
“去查鐵匠鋪。”她將殘頁塞進許知微掌心,“還有,盯著姜晚棠的翡翠簪——今日在祠堂,我看見她往簪頭里塞了東西。”
許知微點頭,指尖在賬本上沙沙記錄。遠處傳來梆子聲,已是二更天。她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硬餅:“這是我藏的干糧,里面有……”
“情報。”姜明玥接過餅,掰開后露出里面的紙團,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兵器庫,槐樹下”。她忽然輕笑一聲,抬手指向東南方,“明日卯時,你去后園第三棵槐樹,帶把鐵鍬。”
許知微挑眉,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姑娘是想……”
“挖土。”姜明玥轉身走入雨幕,荊釵在鬢間微微晃動,“若真是兵器,咱們就替朝廷‘保管’幾日;若不是……”她頓了頓,嘴角揚起冷冽的弧度,“便讓姜晚棠嘗嘗,被人栽贓的滋味。”
雨聲漸急,許知微望著女主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半年前那個雪夜——她被柳如云扔進柴房,高燒昏迷時,是姜明玥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她,冒著風雪去請大夫。那時這姑娘的手還很軟,此刻卻握得這般緊,仿佛要攥碎這吃人的世道。
“姑娘,傘。”許知微快步跟上,將斗笠扣在姜明玥頭上,自己則任由雨水浸透粗布衣裳。她摸了摸腰間的鐵絲,又摸了摸賬本——里面記著姜府三百二十一口人的生辰八字,記著每筆見不得光的銀錢往來,更記著一個庶女和她的侍女,如何在這吃人的宅院里,一步步殺出重圍。
暗處,一道藏青色身影立在屋脊。
沈硯之望著雨中的兩個身影,指尖摩挲著袖中半塊虎符。姜明玥剛才展開殘頁時,他分明看見紙上“并蒂蓮”三字的筆鋒,與他藏在暗格中的兵書殘卷如出一轍。
“許知微,果然好手段。”他低聲輕笑,任由雨水順著屋檐滴落,打濕了腰間刻著“硯”字的玉佩。遠處,許知微忽然抬頭望向他所在的方向,目光如刃。
沈硯之轉身隱入黑暗,袖中落下一片金箔——那是今日在長公主府,故意蹭在許知微發間的。他知道,這個算無遺策的侍女,定會從金箔追查到他今夜的行蹤。
雨幕中,三個人的命運,悄然交織。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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