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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水泥作坊

正月十八的卯時剛過,程巖就被窗外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他推開糊著桑皮紙的窗欞,寒霧中赫然立著十幾個莊戶,鞋底沾著的晨露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跡。為首的陳大拄著新削的棗木棍,殘缺的右腿下墊著塊粗麻布,卻比任何人都站得筆直,活像一桿插在凍土里的標槍。

“侯爺恕罪。“張阿公的旱煙桿在石磨上敲出三聲脆響,煙鍋里積著的灰燼簌簌落下,“這群猢猻天沒亮就蹲在院門口,非要討個開春的活計。“老人身后,幾個半大少年正用樹枝在霜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田壟,線條雖不規整,卻隱約能看出是照著《農書》上的條播法描的。

程巖披衣推門,寒氣立刻順著中衣縫隙鉆進來。他注意到人群中有張陌生面孔——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龜裂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別著的瓦刀。

“這是王二。“陳大突然開口,木棍在青石板上杵出個白點,“長安城修過明堂的匠人。“瘸腿漢子說這話時,殘缺的右腿不自覺地繃緊,露出褲管下隱約的傷疤。

程巖剛要詢問,墻角突然傳來“嘩啦“響動。轉頭看見程寧蹲在石灰石堆旁,杏色裙裾鋪在霜地上,正用樹枝撥弄那些灰白石塊。“哥,這些石頭會發熱!“小姑娘驚呼。晨光恰好照在濕潤的石面上,蒸騰起幾縷若有若無的白汽。

這景象像道閃電劈進程巖腦海。他彎腰拾起塊石灰石,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石塊斷面在朝陽下泛著貝殼般的珍珠光澤。“諸位...“他忽然提高嗓音,回聲驚飛了檐下麻雀,“想不想建個比燒炭更賺錢的作坊?“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王二的瓦刀“當啷“掉在地上,他渾然不覺,只是直勾勾盯著程巖手中的石塊;張阿公的煙桿懸在半空,煙鍋里的火星掉在衣襟上都沒察覺;就連最沉穩的陳大,拄著木棍的手也微微發抖。

“侯爺說的可是...燒灰窯?“王二的聲音像砂紙摩擦。他彎腰撿瓦刀時,程巖瞥見他后頸上有道陳年燙傷——那是窯工特有的印記。

程巖不答,轉身從書房取出卷圖紙。桑皮紙展開的剎那,王二突然撲到近前,粗糙的指腹小心撫過那些奇怪的圖形——那是程巖憑記憶繪制的現代水泥窯剖面圖,此刻卻故意說成是“前朝宇文愷的秘法“。

“這煙道...“王二的指尖在圖紙某處顫抖,“竟像活水般盤旋而下!“他黧黑的臉突然漲紅,“某在將作監二十年,從未見過這等精妙...“

晨霧漸散時,決議已然成型。程巖指著莊子西頭那片荒地,那里還覆著前夜的薄霜,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今日就動工,先起三座窯。“他余光瞥見陳大正用木棍在霜地上劃出窯基輪廓,瘸腿漢子專注得連額角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見。

突然,一粒玉米從程寧袖袋里滾出來,恰落在圖紙的煙道位置上。小姑娘“哎呀“一聲要去撿,卻被王二攔住。老窯工盯著那粒金黃的種子,突然跪下來重重磕了個頭:“侯爺大恩!某愿立軍令狀,若燒不出好灰,就...“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膛上縱橫交錯的燙傷疤痕。

程巖扶起老人時,發現院墻外不知何時已圍滿莊戶。羊角辮女童騎在父親肩頭,小手攥著半塊沒吃完的胡麻餅;幾個抱著嬰孩的婦人擠在最前排,嬰兒的襁褓上還沾著昨日施粥的面粉;更遠處,連臥病多年的李癱子都讓孫子背著來了,渾濁的老眼里泛著淚光。

正午的日頭剛偏西,尋料的隊伍便踩著未化的積雪出發了。程巖走在最前頭,鹿皮靴碾過凍土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脆響,這聲音在山谷間回蕩,驚起了遠處松樹上棲息的寒鴉。他身后跟著二十幾個精壯莊戶,每個人腰間都別著開山鎬和繩索,工具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

陳大拄著新削的棗木棍緊隨其后,那棍子是用老棗樹的枝干現削的,還帶著新鮮的木香。他殘缺的右腿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戳出個三寸深的坑,積雪被壓實后泛著冰晶的光澤。盡管步履蹣跚,這瘸腿漢子卻始終不肯落后半步,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寒風中凝成白霜。

“侯爺,往這邊!“

王二沙啞的嗓音突然從右側傳來。這精瘦的窯工像只山貓般從塊青石后探出頭,黧黑的臉上沾著幾道樹汁的綠痕。他腰間那把祖傳的瓦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刀背上還留著去年修補窯爐時沾上的釉料痕跡。見程巖望來,他三兩步就躥上了陡坡,破舊的草鞋在裸露的巖石上竟如履平地。

程巖順著王二所指望去,只見朝陽的山壁上裸露著大片灰白色巖層。那巖壁像是被天神用巨斧劈開一般,在積雪的映襯下宛如一道凝固的瀑布。巖層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幾株倔強的野草從縫隙中探出頭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都小心腳下。“程巖回頭囑咐,卻見程寧已經提著過長的裙擺走到了隊伍中間。小姑娘今天特意換了件窄袖的杏色短襖,發間的銀鈴隨著攀登叮當作響。她那雙新做的繡花鞋顯然不適合走山路,在濕滑的巖石上不住打滑。

突然,程寧腳下一滑,整個人“哎呀“一聲撲進了路旁的灌木叢。枯枝斷裂的脆響驚飛了幾只山雀,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哥!快看!“

程寧的聲音帶著驚喜從枯枝間傳來。她掙扎著從灌木叢中爬起,舉起一塊拳頭大小的奇特石頭。那石塊表面布滿均勻的蜂窩狀孔洞,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灰色,像是被無數細小的蟲蟻蛀空了一般。

王二一個箭步沖過來,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掐進石縫里。程巖注意到這老窯工的指甲縫里還嵌著燒窯時沾上的煤灰,此刻正隨著他激動的動作簌簌落下。

“浮石!這是上好的...“老窯工突然噤聲,黧黑的臉漲得通紅,喉結上下滾動著,像是要把后半句話咽回去。他布滿老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石塊的表面,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頰。

程巖接過石塊,發現它輕得出奇,仿佛捧著的是一團凝固的云朵。指腹傳來的輕質多孔觸感讓他心頭一跳——這正是水泥配方中最理想的天然輕骨料。他不動聲色地將石塊收入隨身的皮囊,余光瞥見王二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顯然這老窯工也識貨。

“繼續往前。“程巖拍了拍皮囊,里面的石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前面應該還有更好的。“

攀至主礦脈前時,程巖的指尖已凍得發麻。他呵出的白氣在眉睫上凝成細霜,又被山風倏地吹散。抽出腰間匕首,精鋼鍛造的刀身在正午陽光下折射出一道冷光。刀尖抵上灰白巖面的剎那,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幾片碎石應聲剝落,沿著陡坡滾出十余丈遠,驚起灌木叢中一群灰雀。

“侯爺當心!“王二突然伸手拽住程巖的衣擺。老窯工布滿燙傷疤痕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將人往后拖了半步。幾乎同時,一塊磨盤大的浮石從巖頂轟然砸下,擦著程巖的鹿皮靴墜入深谷,半晌才傳來沉悶的回響。

程巖定了定神,匕首再次劃向裸露的巖面。這次剝落的碎石斷面竟泛著珍珠母貝般的光澤,在日照下流轉出七彩暈彩。更奇特的是巖層中夾雜的暗紅色細線,如同人體血脈般在灰白石質中蜿蜒伸展。

“成色比長安將作監用的還好!“王二的聲音帶著顫抖。他黧黑的臉龐因激動泛起潮紅,從腰間抽出祖傳的瓦刀。那刀身暗沉如鐵,唯獨刃口磨得雪亮,在巖縫間輕輕一撬——“咔嚓“脆響中,足有磨盤大的巖塊應聲而落,露出內里細膩如脂的礦石層。

陳大突然單膝跪地,殘缺的右腿抵住巖壁保持平衡。他拾起塊碎石在掌心反復掂量,獨眼中精光閃爍:“輕!比尋常石灰石輕三成有余。“粗糙的指腹摩挲過礦石斷面,帶起簌簌石粉,“這紋路...里頭準是含著黏土。“

程巖接過石塊,入手竟是溫潤觸感,與山間刺骨寒風形成奇妙反差。他不動聲色地用匕首尖挑了些許石粉,舌尖輕觸的剎那,那股熟悉的澀味立刻在口腔擴散——正是含黏土的石灰巖特有滋味。余光瞥見王二正死死盯著自己動作,老窯工龜裂的嘴唇無聲開合,像是在默誦某種秘傳配方。

“往東二百步再探。“程巖故意提高聲調,聲音在山谷間蕩出回音。眾人穿過片枯槁的橡木林,枝丫上未化的積雪簌簌落下,在肩頭綻開朵朵白花。

撥開最后一道掛著冰凌的藤蔓,眼前豁然開朗——整片朝南山坳裸露著赭紅色礦脈,在雪地映襯下猶如天神潑灑的朱砂。王二一個箭步撲上前,十指深深插入礦砂,暗紅色細流從指縫間傾瀉而下,在雪地上勾勒出妖冶的血色紋路。

“老...老天開眼啊!“王二的聲音哽咽在喉嚨里。他顫抖著捧起一抔礦砂,任其在掌心流淌,“這品相的鐵礦砂...將作監大匠見了怕要跪著求...“突然噤聲,卻是程寧的驚呼從高處傳來。

小姑娘不知何時攀上了礦脈旁的歪脖子松,杏色襖裙在枯枝間格外醒目。她踮腳指著巖縫:“快看這個!“陳大拄著木棍幾個起落竄至樹下,殘缺的右腿在斜坡上犁出深溝。他指甲摳進巖縫,帶出把青灰色黏土,湊近鼻端猛嗅:“高嶺土!“聲如洪鐘,震得松枝積雪簌簌墜落,“還是能燒秘色瓷的上等貨!“

程巖俯身捻起一撮紅砂與灰白巖粉混合,又解開腰間皮囊倒出些山泉水。灰紅色的泥漿在掌心翻滾攪拌,漸漸呈現出記憶中水泥原漿的色澤。當這團濕泥在寒風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時,他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胸膛。

日頭西沉時,山坳里已標記了七處礦點。王二背著藤條編織的背簍走在最前,簍中礦石堆得冒尖,壓得他腰彎成一張弓。每走三步,就有細碎的赤鐵礦砂從簍縫簌簌漏下,在他身后的雪地上撒出一道蜿蜒的紅痕,宛如神龍游過的血跡。

幾個年輕莊戶合力拖著張粗麻布制成的簡易拖網,里面躺著三塊足有磨盤大的石灰巖。凍紅的手指攥著麻布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礦石在拖行中相互碰撞,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震得網繩上的冰碴簌簌掉落。

程寧蹦跳著走在隊伍中間,發間那支被鐵礦砂染紅的松枝在暮色中格外鮮艷。她不時彎腰撿起路邊閃亮的碎石,塞進腰間的小布袋——那本是裝香料的錦囊,此刻卻鼓鼓囊囊地墜在裙帶上,隨步伐發出“嘩啦啦“的脆響。

程巖走在隊伍末尾,不時回頭望向礦脈方向。夕陽將裸露的巖層染成金紅色,遠望去仿佛山體在燃燒。他手中捧著塊特殊的礦石標本,灰白的石面上蜿蜒著蛛網般的赤鐵礦脈,在暮光中泛著金屬光澤。

“侯爺!“劉三突然從后方追來,粗布鞋踩在雪地上的聲響驚起了路邊的山雞。這精瘦的莊戶神秘兮兮地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幾顆鴿子蛋大小的透明晶體,“在東坡背陰處撿的,您看...“

程巖接過晶體對著夕陽一照,光線在棱面間折射出七彩光斑。他心頭劇震——這分明是天然石膏,水泥緩凝劑的關鍵原料!正要細問,前方突然傳來“撲通“悶響。只見陳大栽倒在雪地里,棗木棍飛出老遠,懷中的礦石滾了一地。

“不礙事...“瘸腿漢子掙扎著要起身,殘缺的右腿卻像截枯木般僵直。程巖扶他靠坐在老松樹下,發現他懷中還死死摟著塊拳頭大的石灰巖。那石頭棱角分明,早將漢子的粗布衣磨出個破洞,此刻正抵在他心口位置,隨呼吸微微起伏。

“值得么?“程巖輕聲問,伸手要取那石塊。陳大卻突然收緊臂膀,獨眼中迸出執拗的光:“侯爺不懂...這是能救命的石頭。“他粗糙的指腹撫過礦石斷面,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情人臉頰,“當年在隴西...若有這等...“

話音戛然而止。程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夕陽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王二佝僂的背影在前方晃動,背簍里的礦石隨著步伐相互碰撞;年輕莊戶們拖行的麻布網在雪地上犁出深溝,像條蜿蜒的巨蟒;程寧發間的紅松枝隨著蹦跳上下翻飛,宛如一簇不滅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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