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十月的隴右道，北風卷著砂礫呼嘯而過，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劉大壯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嘴里直罵娘：“他奶奶的，這才剛入冬就冷成這樣，邊關這鬼地方...“
“閉嘴吧你！“程巖踹了他一腳，眼睛卻死死盯著眼前這座搖搖欲墜的軍械庫。夯土墻上的裂縫能塞進手指頭，木門“吱呀吱呀“晃悠著，活像隨時要散架。程巖心里直犯嘀咕：“朝廷撥了那么多銀子修葺邊關武備，就這破房子能存得住兵器？“
“程大人，請。“趙敢那小子板著張死人臉，腰桿挺得筆直，活像誰欠他八百吊錢似的。程巖撇撇嘴，心里暗罵：“裝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
“吱嘎——“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一股霉味混著鐵銹味直沖腦門，嗆得程巖連打三個噴嚏。“我滴個親娘嘞！“他趕緊把醋泡過的粗布往臉上一蒙，“這味兒比長安城茅坑還沖！“
庫房里黑咕隆咚的，只有幾縷慘淡的天光從破窗欞漏進來。程巖的手指緩緩撫過榆木架上排列整齊的橫刀，指腹在冰冷的金屬表面摩挲而過。這些本該寒光凜冽的兵器，此刻卻蒙著一層詭異的暗啞。
“奇怪...“程巖心里咯噔一下，“新鍛造的橫刀不該有這樣的觸感。“他指尖突然一頓，在刀脊處觸到了細微的顆粒感。就著那點可憐的光線，他瞇起眼睛，看清了刀身上星星點點的藍綠色銹斑，在暗處泛著詭異的光澤。
“崔軍需！“程巖扭頭就喊，聲音在空蕩的庫房里炸開回音。他指甲輕輕刮下一抹銹粉，在指間捻了捻，銹粉出奇地細膩，帶著不尋常的滑膩感，“這批刀，鍛造不足三月吧？“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軍需官崔煥拖著肥胖的身軀擠上前來，錦緞官服下擺沾滿了庫房的灰塵。他掏出一方繡著崔氏家紋的絹帕，擦了擦油光發亮的額頭，賠笑道：“程大人明鑒，邊地潮濕，這...“
“放你娘的屁！“程巖心里罵開了花，“當老子沒見過銅銹鐵銹？“他二話不說從腰間解下牛皮縫制的皮囊，解開三層油布包裹，露出里面整齊排列的十幾個小瓷瓶。
“都閃開點兒！“程巖拔開裝硝酸的小瓶蠟封，心里樂開了花：“今兒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科學打假！“一股刺鼻的氣味頓時在庫房中彌漫開來。
“嗤——“黃煙騰起的瞬間，崔煥那慫貨直接一屁股坐地上了，撞翻了身后的兵器架。七八柄橫刀“嘩啦啦“砸在地上，在青磚地面砸出清脆的聲響。程巖差點笑出聲，心說：“就這點膽子還敢貪軍械錢？“
當血紅色的液體在刀身上漫開時，劉大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俺滴親娘！這刀咋流血了？！“
程巖正要解釋，就聽“咔嚓“一聲巨響——劉大壯那莽夫已經抄起兩把橫刀對砍！斷刃“嗖“地飛過崔煥頭頂，把那胖子的幞頭都給釘墻上了，露在外面的半截刀身還在微微顫動。
“大壯你...“程巖扶額嘆氣，心說這憨貨永遠這么沖動。不過看著崔煥褲襠濕了一片，又覺得挺解氣。
崔煥面如土色，雙腿一軟跪坐在地。程巖卻快步上前，拔出隨身的精鋼匕首，小心翼翼地刮取斷刃截面的金屬碎屑。截面呈現出蜂窩狀的孔隙，明顯是鍛造時偷工減料所致。
“崔軍需，“程巖的聲音冷得像冰，“解釋一下，為何朝廷撥付的百煉鋼，會脆如陶器？“
庫房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北風拍打窗欞的“啪啪“聲。程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最后落在那些泛著詭異銹斑的橫刀上。他心里門兒清——這事兒，絕對沒完。
“走，繼續看看”
“轟——“
程巖一腳踹開工坊搖搖欲墜的木門，撲面而來的熱浪里裹挾著刺鼻的硫磺味。他瞇起被熏得生疼的眼睛，十座煉鐵爐只有三座冒著青煙，其余的都跟死了一樣。
“哎呦喂！“崔煥那死胖子在后面直跳腳，“程大人您輕點兒，這門可是...“
“可是花了不少銀子是吧？“程巖冷笑，手指在門框上一抹，指腹立刻沾滿黑灰，“這錢都進了誰的口袋？“
工坊里七八個匠人齊刷刷停下活計，眼神躲閃得像見了貓的老鼠。程巖心里門兒清——這他娘的就是個面子工程！
“趙敢！“程巖扭頭喊了一嗓子，“把三號爐的火給我捅旺了！“
趙敢那小子二話不說抄起火鉗，手臂肌肉繃得跟鐵塊似的，三兩下就把爐火捅得噼啪作響。火星子四濺，照亮了他那張死人臉上罕見的怒容。
“程、程大人...“崔煥的胖臉上汗如雨下，“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程巖一把奪過火鉗，從爐膛里夾出塊通紅的鐵錠，“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規矩！“
鐵錠在空氣中迅速由紅轉暗，表面坑坑洼洼活像長了麻子。程巖心里直罵娘，這他娘的就是號稱“千錘百煉“的軍械用鐵？
“嘩啦——“
一瓢冷水澆下去，鐵錠當場炸成八瓣。飛濺的碎渣里，幾粒暗紅色的雜質格外扎眼。
“紅砂？“程巖捏起一粒搓了搓，指尖立刻沾上詭異的紅色粉末。他湊近聞了聞，那股熟悉的臭雞蛋味直沖腦門——硫化鐵！
角落里突然傳來“哐當“一聲。那個駝背的老匠人打翻了鐵水勺，正哆嗦著往后退。程巖一個箭步沖過去，拽住老人樹皮似的手腕。
“老師傅，這紅砂...“
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程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擼起老人袖子——手腕內側密密麻麻全是紅疹！
“汞毒！“程巖扭頭怒視崔煥，“你們用汞齊法提金？！“
崔煥那張胖臉唰地慘白，兩腿抖得像篩糠。程巖卻突然注意到，角落里三個“幫工“正悄悄往門口挪。
“趙敢！“程巖一聲暴喝，“攔住那仨孫子！“
趙敢身形如電，“鏘“地一聲橫刀出鞘。寒光閃過，三個壯漢的褲腰帶齊刷刷斷開——叮叮當當掉下來七八個金餅子！
“好得很！“程巖氣極反笑，一腳踹翻旁邊的鐵水桶。滾燙的鐵水潑在地上，瞬間凝成扭曲的紋路，活像張嘲笑的嘴。
老匠人突然跪下來直磕頭：“大人明鑒啊！是崔家大少爺逼著我們摻的紅砂，說能省三成焦炭...“
程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抄起火鉗從爐底扒拉出塊焦炭，掰開一看——里頭全是沒燒透的雜石！
“崔胖子！“程巖把焦炭砸在崔煥腳下，“這就是你報給兵部的上等焦炭？！“
劉大壯突然從門外沖進來，手里拎著個麻袋：“大人！在后院發現這個！“
袋口一開，白花花的銀子晃得人眼暈。每錠底下都打著“軍械專用“的戳記！
“報、報應啊...“老匠人突然癱坐在地，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我那徒弟...就是被汞毒活活折磨死的...“
程巖攥著火鉗的手青筋暴起，爐火映得他半邊臉血紅。他突然掄起火鉗，“咣當“一聲把最近那座煉鐵爐砸了個窟窿！
“都給老子聽好了！“程巖的吼聲震得房梁落灰，“從今兒起，這工坊按老子的規矩來！“
當夜子時，軍營西南角的馬廄后傳來“撲通“一聲悶響。值夜的趙敢按刀疾奔而至時，只見崔煥肥胖的身子正掛在拴馬樁上，絳紫色的官服被夜風吹得鼓脹如帆。
到黎明的時候，崔煥的尸體已經被草席裹著抬到了軍帳外。程巖蹲在尸體旁，掀開草席一角，崔煥那張肥胖的臉已經泛著青灰色，嘴角殘留著白沫，脖頸上的勒痕深紫發黑，像是被什么細繩生生勒斷的。
“不是自縊。”程巖冷聲道，“勒痕上窄下寬，是被人從背后勒死，再偽裝成上吊。”
趙敢皺眉：“誰會殺一個軍需官？”
程巖沒回答，掰開崔煥緊攥的右手，指縫里嵌著幾粒未融化的白色結晶。他湊近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鉆入鼻腔。
“氰化物。”李明月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手里捏著一根銀簪，簪尖已經發黑，“1937年，軍統特務常用這個殺人。”
程巖瞇起眼：“崔煥知道太多，有人滅口。”
晌午時分，軍營外馬蹄聲震天。一隊身著錦袍的騎士簇擁著一輛華貴馬車駛入營地，車簾一掀，走下來一位面容陰鷙的中年文士，腰間掛著太原王氏的玉牌。
“下官王晟，奉旨接任軍需官一職。”他拱手行禮，笑容謙和，眼神卻冷得像毒蛇。
程巖盯著他腰間那塊玉牌——和崔煥死前攥著的帕子上繡的紋飾一模一樣。
王晟笑瞇瞇地遞上一份禮單：“家父聽聞邊關將士辛苦，特備十車精鐵、百匹絹帛，以表心意。”
劉大壯低聲嘟囔：“黃鼠狼給雞拜年……”
程巖沒接，只是淡淡道：“王大人，崔軍需昨夜‘自縊’了，你知道嗎？”
王晟笑容不變：“貪墨軍餉，畏罪自盡，合情合理。”
傍晚，程巖帶著趙敢去了冶煉工坊，想再問問老匠人關于“紅砂”的事。
可工坊里空蕩蕩的，爐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地冷灰。角落里，老匠人蜷縮在草席上，嘴角滲血，雙眼圓睜，手腕上的紅疹已經潰爛流膿。
“汞毒發作……”程巖蹲下身，合上老匠人的眼睛，發現他手里攥著一塊沾血的布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
“鹽井……鬼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