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更鼓剛剛敲過，程巖的馬車碾過長安城濕潤的青石板路。秋雨初歇，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桂花的混合氣息。馬車拐入崇仁坊時，一陣風吹開車簾，程巖瞥見坊墻外一隊金吾衛正在巡夜，鐵甲在燈籠映照下泛著冷光。

“大人，到盧國公府了。“

程巖整了整衣冠。今日他特意穿了一件靛青色的圓領袍，腰間只系了一條素色革帶，既不失禮數，又不會太過招搖。國公府門前的石獅下，早有管家提著琉璃燈籠等候多時。

“程大人，國公爺在后園箭亭等您。“

穿過三重院落時，程巖注意到府中戒備比平日森嚴許多。回廊轉角處多了幾個身著勁裝的侍衛，雖然作仆役打扮，但腰間隱約可見兵器的輪廓。領路的管家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低聲道：“近日朝中不太平，國公爺特意加強了護衛。“

后園的箭亭建在一處人工堆砌的小丘上，四周遍植松柏，是個絕密的議事之所。程咬金正背對著入口，專心致志地調試一張鐵胎弓。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說道：“把門帶上，任何人不準靠近三十步內。“

待仆人退下，程咬金才轉過身來。這位名震天下的猛將今夜只穿了一件褐色麻布短衫，腰間隨意系著一條皮革蹀躞帶，看起來像個尋常的獵戶。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燈火下依然銳利得令人心驚。

“坐。“程咬金指了指鋪著虎皮的胡床，“嘗嘗這個，剛從隴右送來的馬奶酒。“

程巖接過鎏金酒杯，小心斟酌著措辭：“叔父，今日魏征大人...“

“我都知道了。“程咬金突然從案幾下抽出一卷竹簡，“啪“地甩在程巖面前，“看看這個。“

竹簡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州軍械庫的異常損耗，程巖越看越是心驚。其中并州的情況尤為觸目驚心——近三年來，每逢冬季，弓弩的損毀率竟高達七成。

“崔家在河東有十九處鹽井。“程咬金冷笑道，“他們故意在冶鐵用的井水里加料，好讓軍械按時報廢，再從自家作坊高價回購。“

程巖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這是大壯前日托人送來的。“里面是幾枚變形的箭簇，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灰色。

程咬金接過箭簇，用匕首刮下些許粉末，投入酒杯中。酒液立刻泛起細密的泡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果然是硝鹽。“程咬金眼中寒光一閃，“你明日兩儀殿面圣，陛下會讓你演示火藥。崔家必定會從中作梗，你要做好準備。“

“侄兒該當如何應對？“

程咬金起身走到一副屏風前，猛地拉開帷幕。屏風后竟是一幅精細的大唐疆域圖，各州要沖都用不同顏色的小旗標注。

“你以防疫使的身份巡察各州。“程咬金的手指從長安一路劃到河東，“明查疫病，暗查軍械。這里，這里，還有這里...“他在幾處關隘重重一點，“都有我們的人。“

程巖注意到，程咬金所說的幾個地點，恰好都是劉大壯近期駐防過的要塞。一個大膽的猜測浮上心頭：“莫非大壯他...“

“那小子是個福將。“程咬金難得露出贊許的神色，“上月他在太原倉查出問題箭簇十萬支，還順藤摸瓜找到了崔家的私礦。“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銅符，“這是陛下特批的密旨，準你調動沿途府兵。“

程巖接過銅符，只覺重若千鈞。這枚不過寸許的符信，意味著他正式踏入了朝堂最危險的博弈場。

“記住，“程咬金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明日無論崔家人如何挑釁，你只需做好一件事——“

窗外一陣秋風掠過，吹得燈焰劇烈搖晃。在明滅的光影中，程咬金的聲音格外清晰：

“讓滿朝文武都看清，那些'意外'損毀的軍械，到底是怎么在崔家手里變成廢鐵的。

程咬金從檀木匣中取出一卷泛黃的羊皮紙，在案幾上徐徐展開。程巖湊近細看，發現是一幅精細的太極殿平面圖，連每位大臣的站位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明日你站在這里。“程咬金粗壯的手指點在殿門右側第三根立柱旁，“正好能讓所有人看清演示，又不會離陛下太近。“

程巖注意到圖上還標注著幾處朱砂記號：“這些是...“

“崔家的黨羽。“程咬金冷笑一聲，“禮部侍郎崔明遠必定會站在這個位置，他身邊那個白面書生是御史臺的王煥之，都是崔氏門下的走狗。“

窗外傳來梆子聲，已是亥時。程咬金取來一盞青銅油燈，將燈芯挑得更亮些。跳動的火光在他剛毅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勾勒出數道刀刻般的皺紋。

“演示時要注意三點。“程咬金從懷中取出三枚銅錢，依次排在案幾上。

第一枚銅錢上沾著些黑色粉末：“火藥分量要精確。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威力寧可小些，也不能出紕漏。“

第二枚銅錢上纏著一根紅線：“引線長度要計算好。從點燃到爆炸，最好控制在三次呼吸的時間。“

第三枚銅錢則被從中劈開：“最關鍵的是這個——“程咬金突然壓低聲音，“要在爆炸后的煙霧里，讓所有人看清軍械銹蝕的痕跡。“

程巖心頭一震：“叔父是說...“

“你來看。“程咬金從箭亭角落搬來一個榆木箱子，掀開蓋子，里面整齊碼放著二十余支箭矢。他隨手取出一支遞給程巖：“摸摸箭簇。“

程巖指尖剛觸到金屬表面，就察覺到異常——本該光滑的箭簇上布滿了細密的凹坑，像是被什么腐蝕過一般。

“這是...“

“用崔家提供的井水淬火的箭簇。“程咬金又從箱底取出另一支，“這是用清水淬火的，已經存放三年。“兩支箭簇在燈下對比，差異更加明顯——前者已經銹跡斑斑，后者卻依舊寒光凜凜。

程巖突然明白過來：“明日演示時...“

“不錯。“程咬金眼中精光閃爍，“你要在火藥爆炸后的煙霧中，讓兩支箭同時射向靶子。一支穿透靶心，一支中途斷裂——滿朝文武自會看出門道。“

遠處傳來三更的梆子聲。程咬金走到窗前，望著被烏云半掩的月亮：“還有一事。“他從袖中抽出一封火漆密信，“這是陛下給你的密旨。“

程巖拆開一看，竟是準許他以防疫為名，查驗各州軍械倉儲的手諭。文末蓋著天子私印，還有一行朱筆小字：“河東鹽井，著即密查。“

“崔家在河東的鹽井，每年產出私鹽足夠養活十萬大軍。“程咬金的聲音突然變得森冷，“這些鹽井有個共同點——都建在軍械作坊的上游。“

程巖頓時豁然開朗。難怪崔家要阻撓火藥配方——他們不僅要壟斷軍械生意，更要控制整個北方的鹽鐵命脈！

“明日過后，你即刻啟程。“程咬金取出一枚青銅虎符，“持此符可調動沿途府兵。記住，過潼關前不要走官道。“

正說話間，箭亭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程咬金閃電般按住了腰間的佩刀，直到聽見熟悉的暗號聲才松開手。

“進來。“

不多時，一身戎裝的劉大壯疾步而來。半年不見，他身形更加魁梧，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見到程巖，他眼中閃過驚喜，卻仍先向程咬金行禮。“末將參見國公！“然后拿出一個包裹給程咬金

程咬金接過包裹，取出里面的信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凝重：“崔家已經察覺了。“他將信遞給程巖，“他們連夜轉移了私礦的賬冊。“

程巖借著燈光細看，信上寫著崔氏家兵突然封鎖了太原城南的幾處宅院，還派人快馬往河東方向去了。

“無妨。“程咬金突然冷笑，“大壯，你等下帶一隊輕騎，就去潼關等著。“他從案幾下取出一幅地圖，“記住這個位置，崔家的人必定會走這條小路。

劉大壯單膝跪地接過地圖，動作干凈利落，哪還有半點當年那個少年的模樣。程巖不禁暗自驚嘆，這半年的軍旅生涯，竟讓這個憨厚的年輕人蛻變得如此英武。

程咬金又道“現在給你半個時辰，跟你家公子敘敘舊。“說完便起身離去。

劉大壯這才激動地握住程巖的手：“公子！“聲音已有些哽咽。

程巖打量著他嶄新的鎧甲：“這是...“

“蒙國公爺抬舉，現領左武衛校尉一職。“劉大壯壓低聲音，“上月查庫時，我發現太原倉的箭簇有問題...“

，原來劉大壯在例行巡檢時，發現一批箭簇的銅錫比例異常。順藤摸瓜查出崔家在并州的私礦，竟用劣質礦石冒充官礦。

“這是賬冊抄本。“劉大壯從貼身處取出一卷絹布，“還有這個...“他展開絹布，里面裹著幾枚變形的箭簇。

程巖仔細查看，發現箭簇上隱約刻著“崔“字花押。這是至關重要的證據！

“國公爺說，要等明日朝會后再...“劉大壯話未說完，遠處傳來更鼓聲。

程咬金踱步回來：“時辰到了。“他對劉大壯道，“你連夜回營，按計劃行事。“

劉大壯道“國公爺放心。“

劉大壯臨走時對程巖低聲道，“我在左武衛的弟兄們，都準備好了。“

送走劉大壯，程咬金意味深長地看著程巖：“現在明白為何非要你當這個防疫使了？“

程巖握緊手中的證據，鄭重點頭。明日朝會，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大戰。

四更的梆子響起時，程咬金終于結束了這場深夜密談。他親自提著燈籠送程巖出府，在門廊下突然駐足。

“記住，“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聲音突然變得柔和，“明日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看陛下的眼睛。“

程巖一怔：“這是為何？“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程咬金望著漸漸泛白的天色，“有些場面，你還不該看見。“

東方已經現出魚肚白。程巖登上馬車時，發現車轅上多了一個嶄新的皮囊——里面整齊地碼放著明日演示要用箭矢，還有一把鎏金匕首。

“國公爺讓小的轉告大人。“車夫壓低聲音，“這把匕首是當年陛下賜的，削鐵如泥。“

馬車緩緩駛離國公府時，程巖掀開車簾回望。程咬金依然站在門前，高大的身影在晨曦中如同鐵塔。不知是不是錯覺，程巖似乎看見老將軍抬手擦了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