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程巖踩著濕潤的田埂來到作坊。連續(xù)運轉七天的水輪發(fā)出沉悶的轟鳴聲，三十余名村民正在各自的工位上忙碌。他習慣性地掃視全場，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王管事，今日怎么少了六個人？“
正在核對賬目的王老漢連忙放下算盤：“回東家，小草和她爹，還有李家三兄弟都沒來。方才托人捎信說染了風寒。“
程巖的指尖在賬本上輕輕敲擊。初夏時節(jié)，六人同時染病本就蹊蹺。他轉身對劉大壯道：“備些米糧，我們去看看。“
“少爺別去！“劉嬤嬤跌跌撞撞追來，手里攥著塊浸了醋的粗布，“鄰村張貨郎說，北邊三個村子都有人發(fā)熱出疹...“
破舊的木門虛掩著，程巖剛推開就聞到股腥臭味。昏暗的屋內，十二歲的小草蜷縮在草席上，臉上布滿駭人的紅疹。她爹癱在墻角，正用樹枝蘸水給女兒擦拭手臂上的膿皰。
“別過來！“中年漢子發(fā)現(xiàn)來人，驚恐地揮舞樹枝，“會過人的！“
程巖退到門外，從錢袋倒出全部銀錢塞給劉大壯：“速去縣城買白茅根、黃連、生石膏...“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二十余名披甲兵士如黑云般壓來，為首的官員展開黃絹：“奉令！方圓十里封禁！“士兵們迅速在村口架起柵欄，兩個試圖逃跑的貨郎被長槍逼回。
里正跪地哭喊：“大人明鑒，我們村剛發(fā)病啊！“
“北莊已死十七人。“官員冷漠地系上浸藥面巾，“長安八百里加急，此次痘瘡兇險非常。“
五更三點，長安城的晨鐘剛剛敲過第三響，左金吾衛(wèi)中郎將已經帶著三百精兵將永興坊圍得水泄不通。他手中那卷蓋著門下省紫泥大印的敕書在晨風中獵獵作響，絹帛邊緣的金線在火把映照下閃著冷光。
“奉敕！永興坊即刻封禁！凡有發(fā)熱出疹者，立即移送癘人所！“
坊墻內頓時哭喊震天。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抱著孩子沖向坊門，被橫刀攔住。那孩子臉上布滿紅疹，已經奄奄一息。看著親衛(wèi)用浸了醋的麻布裹住孩子拖走，婦人癱坐在地的凄厲哭嚎讓這個沙場老將都不禁別過臉去。
“將軍，這已經是今日第三個坊了。“錄事參軍湊過來低語，“太醫(yī)署說這次痘瘡來得蹊蹺，比貞觀元年那場還兇險...“
左金吾衛(wèi)中郎將望向皇城方向。太極殿的飛檐在晨曦中若隱若現(xiàn)，那里此刻想必正吵得不可開交。他突然想起昨日兵部堂會上，老上司李靖那句意味深長的感嘆：“這哪是什么瘟疫，分明是有人要借瘟神之手...“
李世民的手指在鎏金扶手上敲出規(guī)律的聲響。這個習慣動作讓侍立在側的房玄齡心頭一緊——陛下越是平靜，怒火就越盛。
“諸卿都說說。“皇帝的聲音像淬了冰，“是要朕下罪己詔，還是直接放火燒了長安城？“
長孫無忌的笏板微微發(fā)顫。作為關隴集團領袖，他太清楚這場瘟疫的政治意味。五姓七望那些老狐貍早就在私下串聯(lián)，說是李世民弒兄招來的天譴。
“臣請即刻焚毀所有疫村！“魏征突然出列，聲如洪鐘，“貞觀元年教訓猶在眼前！“
“魏大夫此言差矣！“刑部尚書唐臨立即反駁，“《唐律疏議》明載，故意縱火者...“
“都什么時候了還講律法？“侯君集冷笑，“莫非要等瘟疫傳入皇城？“
太子李承乾道：“父皇，兒臣聽聞盧國公封地也現(xiàn)疫情...“
殿中霎時死寂。程咬金昨日才奉密旨前往河東，他的封地要是有個閃失...李世民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
程咬金狠狠將密信拍在案幾上，震得青瓷筆洗里的朱砂濺出幾點猩紅。他瞪著跪在地上的親兵統(tǒng)領：“再說一遍！哪個村子？“
“回...回國公爺，是程家作坊所在的青林村...“親兵統(tǒng)領的鎖子甲上還帶著夜露，“今晨已發(fā)現(xiàn)七例痘瘡，程公子他...“
老將軍突然暴起，一腳踹翻面前的屏風。紫檀木框砸在地上發(fā)出巨響，驚得檐下的信鴿撲棱棱飛起。他早該想到的！那些世家大族為了阻止新紙上市，什么下作手段使不出來？
“去把老夫的明光鎧取來！“程咬金扯開錦袍的系帶，“再派快馬去長安...“
“國公三思！“長史急忙攔住，“陛下密旨讓您坐鎮(zhèn)河東，就是要防著...“
程咬金銅鈴般的眼睛瞪得血紅。他何嘗不知道這是有人要一石二鳥——既毀了程巖的作坊，又逼他擅離職守。老將軍突然抓起案上鎏金虎符，在手中掂了掂。
“傳令！調三百府兵圍住我的封地。“他咬肌繃出凌厲的線條，“記住，是'圍'不是'封'！再派人去告訴程小子...“話到嘴邊卻變成一聲長嘆，“就說老夫對不住他。“
程巖用浸了藥汁的麻布裹住口鼻，這已經是今日換的第三塊。臨時搭建的醫(yī)棚里，二十多個病患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最里間的草席上，小草臉上的膿皰已經潰爛，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臭。
“東家，又送來三個。“劉大壯掀開草簾，身后跟著兩個用擔架抬病患的莊丁。他們身上的程府號衣沾滿血污——這是今早試圖闖卡的村民留下的。
程巖看向醫(yī)棚外。三百鐵甲在烈日下閃著寒光，弓弩手占據(jù)制高點，分明是防著有人突圍。但奇怪的是，他們只圍不攻，甚至默許莊丁運送藥材。
“程公子。“一個披甲校尉突然走近，壓低聲音道：“國公爺讓您想想'牛背上的痘痂'。“
程巖瞳孔驟縮。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語！兩個月前在終南山獵場，他確實跟程咬金講過牛痘接種之法...但當時老將軍只當是奇談怪論。
“我需要健康的牛，越多越好。“程巖突然抓住校尉的臂甲，“再找些沒染病的孩童...“
校尉面露難色：“這節(jié)骨眼上...“
“告訴國公爺，這是死局里唯一的活棋！“程巖從懷中掏出一卷圖紙，“再把這個交給永嘉公主。“
圖紙上畫著奇怪的裝置——這是他改良的離心機簡圖，旁邊密密麻麻標注著“牛痘漿液提取法“
李明月將圖紙湊近燭火。羊皮紙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但那些線條卻清晰得驚人。她認出這是程巖的筆跡——每個轉折都帶著那個人的固執(zhí)。
“公主，長孫大人求見。“侍女的聲音帶著顫抖。
李明月團扇一滯。長孫無忌此刻來訪...她迅速將圖紙塞進《金剛經》封皮，轉頭時已經換上天真爛漫的笑容：“快請。“
長孫無忌進來時，目光在經書上停留了一瞬。他身后跟著的太醫(yī)令捧著漆盒，里面是剛煎好的“避瘟湯“。
“聽說公主近日在讀醫(yī)書？“長孫無忌狀若無意地翻開案上《千金方》，“可是身子不適？“
李明月團扇輕搖：“我只是好奇孫真人的'人痘'之法...“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扇面上頓時濺了幾點猩紅。
長孫無忌臉色大變。當夜，永嘉公主染疫的消息傳遍皇城。而同一時刻，程咬金的密折通過飛龍禁衛(wèi)的渠道，靜靜躺在李世民案頭。
長安城萬籟俱寂，只有太醫(yī)署燈火通明。孫思邈銀白的須發(fā)被藥氣蒸得微微發(fā)顫，手中藥碾不停研磨著某種可疑的粉末。
“道長真要這么做？“年輕的藥童聲音發(fā)抖，“這可是欺君...“
老道士將碾好的粉末倒入瓷瓶：“丫頭，你可知永嘉公主為何要假裝染疫？“
同一時刻，程咬金封地的谷倉里，程巖正用竹刀刮取牛腹上的痘痂。十來個孩童排成一列，最前頭的小草怯生生伸出胳膊...
長安城外，官道煙塵滾滾。
一隊輕騎疾馳而過，馬蹄踏碎晨露，濺起細碎的水珠。為首的老者白發(fā)如雪，身披灰色麻布道袍，腰間懸著一枚古樸的銅葫蘆，正是名震天下的藥王——孫思邈。
他身后跟著兩名童子，一人背負藥箱，另一人手持拂塵，神色肅穆。
“師父，前面就是程國公的封地了。”童子低聲提醒。
孫思邈微微頷首，目光深邃如淵。
——他此行，是奉皇命而來。
而程巖這里，盡管牛痘接種初見成效，但仍有部分村民因病情過重而亡。更糟的是，朝廷的封鎖令讓藥材供應幾乎斷絕，再這樣下去，恐怕……
“少爺！”王臨風突然從遠處奔來，臉上帶著罕見的激動，“孫真人來了！”
程巖猛地抬頭。
——孫思邈？！
村口，孫思邈翻身下馬。
程處默早已帶著親兵迎上前，抱拳行禮：“孫道長，久違了！”
孫思邈回禮，目光卻越過他，直直落在程巖身上。
“你就是程巖？”
程巖上前一步，恭敬作揖：“晚輩見過孫真人。”
孫思邈沒有多言，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沉聲道：
“陛下口諭——”
眾人立刻跪伏。
“命孫思邈、程巖共治瘟疫，不得有誤！”
程巖心頭一震。
——皇帝竟直接下旨，讓他與孫思邈聯(lián)手？！
醫(yī)棚內，孫思邈俯身檢查病患。
他的手指輕輕撥開小草的衣領，露出脖頸上潰爛的膿皰，眉頭微皺。
“痘瘡已入血分，尋常藥物難救。”
程巖點頭：“晚輩嘗試用牛痘接種，但……”
“牛痘？”孫思邈眼中精光一閃，“你竟懂此法？”
程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所知的和盤托出。
孫思邈聽完，沉默良久，忽然撫須大笑：“好！好一個‘以毒攻毒’！”
他轉身對童子道：“取我藥箱來！”
當夜，醫(yī)棚內燈火通明。
孫思邈親自調配藥方，程巖則負責牛痘接種。兩人配合默契，仿佛早已共事多年。
“此藥需以黃連為君，輔以金銀花、連翹，再佐少許冰片……”孫思邈一邊研磨藥材，一邊低聲傳授。
程巖認真記下，同時提出改良建議：“若加入少量石灰水，或許能增強藥效？”
孫思邈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孺子可教！”
——兩大醫(yī)者聯(lián)手，瘟疫的蔓延終于被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