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程巖踩著沾滿露水的野草走來，鹿皮靴上很快沾滿了泥漿。他蹲下身，五指深深插入泥土，指縫間立刻滲出冰涼的濕氣。這土質(zhì)松軟中帶著韌性，捏碎后在掌心留下細膩的觸感——正是建窯最理想的黏土。
“貴人！我們來了！“
薄霧中突然竄出幾個瘦小的身影。為首的狗剩跑得太急，被地壟絆了個趔趄，又立刻爬起來。他今天換了件稍合身的舊麻衣，腰上系著草繩，赤腳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巴。身后跟著六個同樣瘦骨嶙峋的孩子，最小的那個女孩懷里還抱著個豁口的陶罐。
“按您昨兒教的，我們在溪邊三個地方取了土樣?！肮肥Ｐ⌒囊硪淼嘏跎咸展蓿讣卓p里塞滿了黑泥。程巖注意到他右手虎口處結(jié)了新痂——想必是挖土時被碎石劃傷的。
程巖接過陶罐，三份土樣涇渭分明地躺在罐底：上游的土色深褐，夾雜著細碎云母；中游的土質(zhì)最細膩，泛著淡淡的紅色；下游的土里混著沙粒，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
“做得很好。“程巖揉了揉狗?？蔹S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發(fā)絲間還粘著幾根干草——這孩子八成是在草垛里過的夜。
太陽攀上山巔時，老里正才帶著十幾個村民慢吞吞地晃來。這些莊稼漢扛著鋤頭鐵鍬，臉上寫滿了不情愿。趙鐵柱——村里最壯的漢子，甚至故意把鋤頭往地上一杵，震起一片塵土。
“國公爺發(fā)了話，俺們自然要聽差遣?！袄侠镎丝邳S痰，煙袋鍋子在鞋底敲得啪啪響，“不過丑話說前頭，眼瞅著要收麥子了...“
程巖不慌不忙地從馬鞍上取下個布包，解開時露出十幾把嶄新的鐵鍬。精鋼打造的鍬頭在陽光下泛著青光，木柄都用桐油浸過，摸上去滑溜溜的。
“今日先挖地基，干得好的，這把鍬就歸他了。“
莊稼漢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趙鐵柱一把搶過最寬的那把，卻在掂量時變了臉色——這鍬比他想象的重得多。
狗剩突然拽了拽程巖的衣角，小聲道：“貴人，我們也能挖...“他伸出細得像麻桿的胳膊，上面還留著冬天凍瘡的疤痕。
程巖蹲下來平視著他：“你們有更重要的活?！罢f著取出幾捆麻繩和竹片，“把這些編成籮筐，待會要運石料。“
孩子們立刻圍坐成一圈，靈巧的手指穿梭在竹篾間。程巖注意到狗剩的手法格外嫻熟——他先用水浸軟竹片，再巧妙地用牙咬住繩頭打結(jié)，分明是常年做苦活練就的本事。晨光透過他們單薄的衣衫，在地上投下一排瘦骨嶙峋的剪影。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懸在頭頂，曬得新翻的泥土蒸騰起潮濕的熱氣。趙鐵柱甩開膀子掄著鐵鍬，汗珠子順著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腰間的粗布腰帶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跡。他每挖一鍬都要故意把土揚得老高，有幾塊泥巴甚至濺到了正在編筐的狗剩臉上。
“看什么看？“趙鐵柱瞪著狗剩，故意把鐵鍬往石頭上狠狠一磕，火星子迸出老遠，“細胳膊細腿的，也就配編個筐！“
狗剩沒吭聲，默默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泥點。他粗糙的手指在竹篾間穿梭得更快了，指腹被鋒利的竹片劃出幾道血痕也渾然不覺。其他孩子見狀也低下頭，咬著嘴唇加快手上的動作，只有最小的那個女孩——名叫草兒的，偷偷抹了把眼淚，馬上又用臟手背使勁蹭了蹭眼睛。
程巖遠遠望見這一幕，不動聲色地走過來。他蹲下身，從懷里掏出一塊素白手帕，輕輕按在草兒滲血的手指上。女孩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編了一半的筐扔出去。
“疼嗎？“程巖輕聲問。
草兒拼命搖頭，枯黃的頭發(fā)跟著晃動，露出耳后一塊陳年的燙傷疤痕。程巖這才注意到，這些孩子的耳朵上幾乎都有類似的疤痕——這是窮人家孩子常見的“種痘“痕跡，用燒紅的針在耳朵上燙出傷口，據(jù)說能預防天花。
“貴、貴人...“狗剩突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手里捧著一個剛編好的籮筐，“您看這樣行嗎？“
程巖接過籮筐，發(fā)現(xiàn)底部用細藤條巧妙地編出了加固的花紋。他驚訝地看向狗剩，男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以前...以前幫漁戶補網(wǎng)學的...“
夕陽西沉時，程巖特意讓劉嬤嬤在工地支起大鐵鍋。肥瘦相間的臘肉在滾水里翻騰，混著新挖的野菜和粗糧，香氣飄出老遠。孩子們圍坐在最靠近鍋灶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里，喉結(jié)不住地上下滾動，卻沒人敢先動。
“孩子們先吃?！俺處r親自盛了滿滿一大碗，肉片堆得冒尖，先遞給狗剩。
趙鐵柱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聲：“幾個小崽子也配...“
“趙大哥別急?！俺處r頭也不抬地說，“明天西墻要運三百斤青石料，咱們打個賭如何？狗剩他們七個孩子，對您一個人，看誰先搬完。“
圍觀的村民們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老里正叼著煙袋直搖頭：“后生，你這不欺負人嘛！“
“我賭二錢銀子?！俺處r從錢袋里摸出一塊碎銀，啪地拍在磨盤上。
趙鐵柱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一把扯開衣襟露出黝黑的膀子：“賭就賭！老子還怕幾個毛孩子不成？“
狗剩捧著碗的手微微發(fā)抖，肉湯晃出來燙紅了手背也渾然不覺。他抬頭看向程巖，臟兮兮的小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吃吧。“程巖揉了揉他的腦袋，“吃飽了才有力氣贏。“
孩子們這才狼吞虎咽起來，狗剩卻還是習慣性地把最大的一塊肉藏進了懷里——這個動作看得程巖心頭一酸。直到看見其他孩子都開始舔碗底了，狗剩才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塊已經(jīng)涼透的肥肉，小口小口地啃起來，每一口都要嚼上幾十下，仿佛這樣就能讓美味停留得更久些。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狗剩就帶著六個孩子蹲在了石料堆旁。晨露打濕了他們單薄的衣衫，草兒冷得直打哆嗦，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狗剩從懷里掏出一卷昨晚偷偷編好的草繩，在晨光中仔細檢查每一處繩結(jié)。
“這樣綁?！八麊≈ぷ邮痉?，把草繩繞成復雜的網(wǎng)狀，“大石頭放中間，我們七個一起拉?！?
孩子們湊在一起，七雙瘦骨嶙峋的小手在草繩間穿梭。狗剩的手指尤其靈巧，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夜的草屑，指節(jié)處新結(jié)的痂在粗糙的草繩上磨得泛紅。他時不時抬頭望向村口——趙鐵柱還沒來。
當太陽完全躍出山脊時，趙鐵柱才打著哈欠晃悠過來。看到孩子們面前的草繩網(wǎng)，他嗤笑一聲：“小崽子們玩過家家呢？“說著單手就拎起一塊少說五十斤的青石，故意在狗剩面前晃了晃，肱二頭肌鼓起小山似的疙瘩。
狗剩沒吭聲，只是默默把七根草繩分給小伙伴們。他們按照昨晚排練的位置站好，最小的草兒站在最前面——她雖然力氣小，但眼睛最尖，負責看路。
“開始！“老里正敲響銅鑼。
趙鐵柱立刻像頭蠻牛般沖進石料堆，兩塊青石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就往西墻走。青筋在他脖頸上暴起，汗珠順著曬得黝黑的皮膚往下滾，在朝陽下閃著油亮的光。
狗剩他們卻慢條斯理地把石塊搬到草網(wǎng)中央，七根繩子同時發(fā)力。“一、二、三——走！“隨著狗剩的口令，七個瘦小的身影同時向前傾，草繩繃得筆直。那塊足有八十斤重的條石竟然真的被拖動起來，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抄近道！“草兒突然喊道。她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雜草掩蓋的小路，比趙鐵柱走的道近了三丈有余。
正午的太陽烤得地面發(fā)燙。趙鐵柱已經(jīng)來回跑了十幾趟，腳步越來越沉，呼吸粗重得像拉風箱。他的肩膀被石頭磨破了皮，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帶血的腳印。而狗剩他們雖然小臉煞白，卻靠著輪流休息的法子，始終保持穩(wěn)定的速度。
“最后一趟！“老里正突然喊道。
趙鐵柱喘著粗氣望向西墻，驚得差點把石頭砸在腳上——墻邊整整齊齊碼著的石料，居然真的比他的多出三塊！狗剩正跪在地上，用草繩把最后一塊條石捆牢。七個孩子的掌心全被草繩磨出了血泡，卻都咧著嘴在笑。
“這不公平！“趙鐵柱把石頭往地上一摔，“他們...他們...“
“他們用腦子。“程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場邊，手里拿著那二錢銀子，“趙大哥，服不服？“
圍觀的村民們突然安靜下來。老里正瞇著眼打量那些草繩網(wǎng)，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小崽子們倒是機靈?！八D(zhuǎn)頭對趙鐵柱說，“認輸吧，輸給聰明人不丟人。“
狗剩接過銀子時，手抖得幾乎捧不住。他轉(zhuǎn)身就把銀子分給了六個小伙伴，自己只留下最小的一塊。草兒突然“哇“地哭出聲來，臟兮兮的小手緊緊攥著那點碎銀，像是攥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程巖注意到，從那天起，村里人看狗剩的眼神不一樣了。趙鐵柱雖然嘴上還不饒人，卻再沒故意撞翻過孩子們的水罐。而每天清晨，總會有村民“恰好“路過工地，“順手“給孩子們?nèi)c吃食。
作坊的土墻剛剛壘到齊腰高時，程巖在臨時搭建的草棚里調(diào)試第一批香料。夕陽的余暉透過茅草縫隙，在粗糙的木臺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面前擺著七個白瓷小碟，分別盛著不同產(chǎn)地的安息香粉，在暮色中泛著深淺不一的琥珀色光澤。
“貴人！“狗剩突然氣喘吁吁地闖進來，小臉上沾滿泥灰，“西墻的夯土打好了，您要不要...“話沒說完，一陣穿堂風掠過，將案臺上三個瓷碟掃落在地。各色香粉潑灑開來，在泥地上混成一片深褐色的污漬。
程巖的手指僵在半空——這些價比黃金的香料，是他托波斯商人千里迢迢運來的。
“對不起！我、我...“狗剩嚇得撲通跪下，手指深深摳進泥地里。
“起來?！俺處r長嘆一聲，彎腰去拾瓷碟碎片。突然，他注意到狗剩的鼻翼正以極快的頻率翕動，像只受驚的小獸。
“貴人別動！“狗剩突然撲到那堆混雜的香料前，指尖輕輕撥弄著粉末，“這個是錫蘭的安息香，“他捏起一撮深褐色的粉末，“有股子松木味?！坝种赶蛄硪惶?，“這個是天竺的，帶著點甜腥氣...“
程巖震驚地看著這個瘦小的孩子——連他自己都難以分辨的細微差別，狗剩居然僅憑氣味就能準確歸類。夕陽的最后一縷光線恰好照在狗剩臉上，將他鼻尖細密的汗珠映得晶瑩剔透。
“聞聞這個?！俺處r從懷中取出一個鎏金香盒，里面是他新調(diào)的試驗品。
狗剩雙手接過，虔誠得像捧著圣物。他閉眼深吸一口氣，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兩片顫抖的陰影：“前調(diào)是茉莉...不對，是夜來香！中調(diào)有橙花...還有...“他突然皺眉，小臉皺成一團，“后調(diào)有鐵銹味，是不是銅鍋沒刷干凈？“
程巖手一抖，香盒差點脫手。他箭步?jīng)_向角落的蒸餾器，果然在銅管銜接處發(fā)現(xiàn)了一處暗紅的銹斑——這是上次熬制藥皂后沒及時清理留下的。
“狗剩，“程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以前接觸過香料？“
狗剩茫然地搖頭，臟兮兮的衣領隨著動作摩擦著脖頸上的疤痕：“就...就記得娘煎藥時的味道?！八麩o意識地用指甲刮著墻皮，“她走后...我靠著聞藥渣子...認路回家...“
暮色漸濃，草棚里彌漫著復雜的香氣。程巖望著狗剩在昏暗光線中格外明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天授之才“。這個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竟把最痛苦的記憶化作了最敏銳的感知。那些深夜里獨自舔舐的傷口，反而讓他長出了旁人沒有的“嗅覺“。
“從明天起，“程巖輕輕按住狗剩瘦削的肩膀，“每晚留一個時辰，我教你調(diào)香?！?
狗剩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倒映著最后一縷夕陽，像兩簇跳動的火苗。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突然轉(zhuǎn)身跑了出去。程巖透過草棚的縫隙，看見他跪在溪邊拼命洗臉，臟兮兮的小手把水面攪得支離破碎——這孩子大概是想洗去滿身塵土，好配得上即將學習的高貴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