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郊，官道兩旁的野草上還掛著露珠。程巖與程處默并轡而行，馬蹄踏在夯實的黃土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程巖注意到路邊田里的麥苗稀稀拉拉，不少地方甚至裸露出干裂的泥土。

“今年收成怕是不好。“程巖皺眉道。

程處默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還算好的，至少沒鬧蝗災。你是沒見過貞觀三年那場大蝗，連樹皮都被啃光了。“

正說著，路邊草叢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竄出來，險些驚了程處默的坐騎。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渾身臟得看不出膚色，肋骨在破布般的衣衫下清晰可見。

“喂！那孩子！“程巖勒住馬韁。

男孩嚇得一哆嗦，驚恐地抬頭，臟兮兮的小臉上嵌著一雙過分大的眼睛。

程巖蹲下身，這才看清孩子懷里護著的是半塊發霉的餅子。男孩的手瘦得像雞爪，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指節處布滿凍瘡留下的疤痕。最讓程巖心驚的是那雙眼睛——本該清澈的童眸里盛滿了野獸般的警惕。

“你叫什么？“程巖輕聲問。

男孩不答，只是將餅子抱得更緊，仿佛隨時準備逃跑。

程處默在馬上嗤笑：“這是狗剩，他爹王老五戰場上沒回來，娘去年得熱病死了。“說著用馬鞭指了指遠處，“要是在長孫無忌那些人的封地，這種小崽子早被扔進亂葬崗了。“

程巖從行囊里取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劉嬤嬤準備的肉餅。香氣飄出的瞬間，狗剩的肚子發出響亮的咕嚕聲。

“給。“程巖將餅子遞過去。

狗剩沒有立即接過，而是先看了看程處默的臉色，這才一把搶過餅子。他沒有立即吃，而是掰下一小塊塞進懷里，剩下的才狼吞虎咽起來。程巖注意到他吃餅的姿勢很怪——像野狗護食般蜷著身子，邊吃邊警惕地環顧四周。

“懷里那塊是留給誰的？“程巖問。

狗剩嘴里塞滿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阿黃。“

程處默大笑：“是條野狗！去年冬天這崽子差點凍死，是那條狗把他拖到草垛里的。“

程巖心頭一顫。他解下水囊遞過去，狗剩卻不接，而是突然跪下重重磕了個頭：“貴人老爺，收我當小廝吧！我會喂馬、砍柴，一天只要一頓...不，半頓就行！“

額頭的血混著泥土流下來，男孩卻渾然不覺，只是用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盯著程巖。

程巖特意向管事打聽狗剩的事。

“那孩子啊...“管事搓著手，“他娘死的時候，是爬著去敲里正家門的，就為給兒子討口薄棺。結果自己倒死在門檻上，連句遺言都沒留下。“

程巖握緊了馬韁：“那他怎么活下來的？“

“吃百家飯唄。“管事指了指遠處的茅屋，“張家給碗粥，李家給件破衣裳。國公爺知道后，特意免了他家的租子，還讓莊戶們輪流照應。“

正說著，狗剩赤著腳跑到程巖馬前，從懷里掏出個臟兮兮的布包：“給貴人！“

程巖打開一看，是幾顆野山楂，有的已經被壓爛了，滲出紅色的汁液。

“后山摘的，甜的！“狗剩咧著嘴笑，露出幾顆參差不齊的牙。程巖這才發現，他右耳缺了一小塊，像是被什么野獸咬的。

管事低聲道：“去年冬天餓急了，去偷狼崽子的食，被母狼咬的。要不是那條黃狗拼死相救...“

程巖蹲下身，平視著狗剩：“為什么想跟我？“

狗剩絞著衣角，聲音突然變小：“阿黃死了...他們說，跟著貴人，能吃飽。“

一陣風吹過，掀起狗剩破爛的衣擺。程巖這才看清，他腿上密密麻麻全是鞭痕，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滲著血。

“誰打的？“程巖聲音發冷。

管事連忙解釋：“不是府里的人！是前些日子溜到隔壁封地偷吃的，被那邊莊頭打的。要不是咱們的人去要，差點就給打死了。“

狗剩突然抓住程巖的衣角：“我能干活的！你看！“說著就要表演翻跟頭，卻因虛弱摔在地上。他立刻爬起來，惶恐地看著程巖的臉色，生怕被嫌棄。

程處默嗤笑一聲：“倒是機靈。“他轉向程巖，“府里不缺人手，不過你要是可憐他，收下也無妨。“

程巖看著男孩期盼的眼神，卻搖了搖頭：“我那里不適合孩子。“見男孩瞬間黯淡的表情，又補充道：“不過你可以去新開的肥皂作坊幫忙，等年紀到了再說。“

男孩千恩萬謝地走了，臨走時還把那顆掉在地上的野菜撿起來揣進懷里。

封地的界碑已經斑駁不堪，上面“盧國公食邑“幾個字勉強可辨。進入封地后，景象確實比路上稍好——至少田里的麥子高了些，偶爾還能看見幾頭瘦骨嶙峋的耕牛。

“父親常說，這些莊戶比別處已經強多了。“程處默語氣中帶著幾分驕傲，“每月初一十五，府里都會放粥。“

程巖注意到路邊幾個孩童在追逐玩耍，他們身上的麻衣雖然打著補丁，但還算完整。有個膽大的孩子甚至沖著程處默喊了聲“小公爺“，換來一把銅錢的賞賜。

“到了。“程處默突然勒馬。

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圍成個不規則的村落。最顯眼的是中央那口青石砌就的水井，井臺上還搭著遮陽的草棚。幾個婦人正在排隊打水，見到馬隊立刻退到一旁。

“國公爺恩典，去年打了這口井。“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小跑過來，“以前要到三里外的河溝挑水...“

程巖下馬走近水井，發現井沿被磨出了深深的繩痕。打水的婦人不敢抬頭，破舊的衣袖滑落時，露出手臂上觸目驚心的鞭痕。

“這是...“程巖皺眉。

管事連忙解釋：“她男人欠了賭債，自己跑的，不關府里的事...“

程處默似乎對這些習以為常，徑直帶著程巖往村里走：“父親說的作坊地點就在前面。“

村口的曬谷場上，幾個婦人正在篩麥子。程巖注意到她們篩出來的麥粒少得可憐，大部分都是空殼。一個年邁的老婦人顫抖著手，把篩出來的麥殼又倒回去重新篩，仿佛這樣就能多出些糧食似的。

“去年收成不好？“程巖問道。

程處默還沒回答，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小跑過來：“回貴人的話，不是收成不好，是租子交完后剩不下多少了。“

程巖這才注意到，這些農婦們雖然穿著打補丁的衣服，但至少還算完整。有個年輕些的婦人懷里還抱著個嬰兒，孩子雖然瘦小，但看起來還算精神。

“國公爺恩典，“管事繼續道，“每月初一十五都會放粥，冬天還發些舊衣裳。“

程巖走近曬谷場，老婦人慌忙要跪，被他扶住。他抓起一把麥子，發現里面混著不少砂石。

“這是...“

“摻了些石子，磨面時能多出些分量。“老婦人低著頭解釋，聲音細如蚊吶。

程處默見程巖臉色不對，拍了拍他的肩膀：“別這副表情。你是沒見過其他封地，那里的莊戶連摻石子的糧食都吃不上。“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哭嚎聲。一個中年男子被兩個家丁拖拽著往村里走，那人衣衫襤褸，滿臉是血。

“怎么回事？“程巖皺眉。

管事連忙解釋：“是李三，欠了租子跑出去躲債，今早才抓回來。“

程處默不以為意：“按老規矩，抽二十鞭子，罰三個月勞役。“

程巖想說些什么，卻見那李三突然掙脫家丁，撲到程處默腳下：“小公爺開恩啊！小的不是有意逃租，實在是老母病重...“

程處默一腳踹開他：“哪個欠租的沒個理由？“說著就要招呼家丁動手。

程巖突然攔住他：“處默兄，這人我買下了。他欠多少租子？我替他付。“

程處默愣了一下，隨即大笑：“程兄倒是心善。不過這種人我見多了，你今天幫了他，明天照樣偷奸耍滑。“

最終，在程巖的堅持下，李三免了鞭刑，但要到新建的肥皂作坊做苦役抵債。程巖看著李三千恩萬謝地磕頭，心里卻沉甸甸的。他忽然明白程咬金為何執意要把作坊建在這里——這哪里是什么封地，分明是個快餓死的困獸牢籠。

程巖望著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突然問道：“處默兄，你說這些人，知道什么是貞觀之治嗎？“

程處默大笑：“他們知道什么是交租就夠了！“笑完又壓低聲音，“其實父親常說，能讓這些人不餓死，就是最大的政績。“

程巖默然。他想起了那個叫狗剩的男孩，想起了篩麥殼的老婦人，想起了滿臉是血的李三。這些人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知道長安城的繁華，不會明白朝廷上的明爭暗斗，但他們才是這個帝國真正的根基。

傍晚時分，程巖在谷倉后找到了狗剩。男孩正蜷縮在草堆里，懷里抱著只瘦骨嶙峋的黃狗——已經死了多時，身上卻干干凈凈，顯然被仔細打理過。

“我埋不了阿黃...“狗剩的聲音帶著哭腔，“地太硬了...“

程巖接過早已僵硬的狗尸，發現它脖子上還系著半截草繩，繩結打得整整齊齊。他想起管事說的話——這條老狗去年冬天拖著高燒的狗剩走了三里地，硬是把他拽到了有人煙的地方。

“我幫你葬它。“程巖輕聲道。

在村外的老槐樹下，程巖用佩劍挖了個淺坑。狗剩小心翼翼地把阿黃放進去，又掏出懷里那半塊發霉的餅子放在狗頭旁邊。

“阿黃最喜歡餅子了...“他用臟手抹著眼淚，在臉上留下一道道泥痕。

葬禮很簡單，但狗剩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程巖發現他偷偷抓了把土塞進懷里。

“作坊建好后，你來當學徒。“程巖突然說，“包吃住，每月還有二十文錢。“

狗剩呆住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貴、貴人不嫌我笨？“

程巖沒回答，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風裹住男孩單薄的身子。暮色中，他看見狗剩偷偷掐了自己一把，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回程路上，程處默意味深長地說：“你可知收留一個孤兒意味著什么？往后會有十個、百個狗剩找上門來。“

程巖望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輕聲道：“那就都收下。肥皂作坊不夠，還有香水作坊、藥材鋪子...“

“告訴令尊，作坊的事我答應了。“程巖突然道，“不過我有三個條件。“

程處默挑眉：“說說看。“

“第一，作坊用工優先用封地的人；第二，工錢要比其他地方高三成；第三...“程巖頓了頓，“讓那個狗剩的孩子來當學徒，我親自教他。“

程處默驚訝地看著程巖，半晌才笑道：“父親說得沒錯，你果然會做人。“他拍了拍程巖的肩膀，“不過你要想清楚，開了這個頭，往后可有得你忙。“

程巖望向遠處。暮色中，狗剩正一瘸一拐地往村里走，懷里似乎還抱著什么東西。仔細看去，竟是那把挖野菜用的小鏟子。

“忙點好。“程巖輕聲道，“至少比看著他們餓死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