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晨光熹微，海霧尚未完全散盡。

客棧樓下，烏泱泱一大片人早已肅立等候。

為首的正是烏木部察火營的頭領察圖，他今日未著皮甲，換了一身暗紅色繡著火焰圖騰的隆重祭服，臉上的刀疤在晨光中依然顯眼。

察圖眼神也比三天前更加肅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與激動。

曹少璘帶著馬國成、李天寶、李勒、石巴四人走出客棧。

他們一行人的衣飾并無特別，只盡量整潔干凈。

曹少璘面色平靜，步履沉穩，目光掃過外面嚴陣以待，目光虔誠而狂熱的部族戰士，最后落到察圖臉上。

“時候到了？”

曹少璘淡淡開口，仿佛不是去赴一場生死未卜的局，而是尋常走親訪友。

“恭候多時了，曹主事。”察圖微微躬身，姿態比上次更加恭敬，“法寺路途稍遠，我們需早些啟程，莫要誤了燎祭的吉時。請隨我來。”

他一揮手，部族戰士隊列立刻分開一條寬闊的通道。

沒有多余的交談，一支由察火營精銳戰士和穿著祭服的僧俗執事混雜的龐大隊伍，在察圖的引領下，簇擁著或者說押送著曹少璘一行，向島嶼深處進發。

隊伍在連綿起伏的山嶺和林木間穿行。

沿途的路徑早已被凈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都是身著各色祭服的部族戰士，他們手持長矛或鑲嵌著奇異羽毛的權杖，如同木樁般肅立不動，只有眼珠隨著曹少璘等人移動。

島民則伏跪在更遠處的路旁草野中，額頭觸地，不敢仰視這支前往圣地的隊伍。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莊嚴和緊張。

山路盤旋向上，地勢漸高。

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當隊伍繞過一個巨大的山崖，眼前豁然開朗。

曹少璘抬眼望去，饒是他心志堅定，見慣風浪，眼中也不由得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震驚。

那是一片坐落在高聳懸崖頂端的巨大建筑群，背靠大海，俯瞰全島。

晨光刺破薄霧，給金色的琉璃重檐染上炫目的光輝。

無數形態奇異，盤踞著猙獰或肅穆神獸雕像的巨大石柱，支撐起層層疊疊仿佛要刺入天際的殿宇。

寺院之間廊腰縵回，飛檐斗拱極盡華麗繁復。

目光所及之處，無論是屋頂、斗拱、檐角、欄桿、基石，都密密麻麻地鑲嵌著，色彩斑斕的貝殼與珊瑚珠。

最令人心悸的，是整座寺廟群的核心位置。

一座奇特的鏤空巨塔，其形如倒置的巨大龍角，由無數色澤烏黑深沉似鐵的奇楠大木交錯搭建，散發出一種極其古老而沉重的壓迫感。

這哪里是佛堂寺院？

這簡直就是一座建立在人間寶城！

其奢華宏偉的規模與細節的繁復堆砌，遠超曹少璘前世在資料影像中見過的任何皇宮殿堂。

撲面而來的不僅是視覺的沖擊，更是一種宗教權力極致化后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察圖在一旁察言觀色，正好捕捉到了曹少璘眼中那轉瞬即逝的驚異。他挺起胸膛，帶著一種發自骨子里的驕傲介紹道：

“震撼吧，曹主事？”

“這便是奇楠法寺，全登流眉的心臟與圣堂，無上的神跡之所！”

“所有部族世世代代的血汗與敬奉，加上彌陀神恩點化，才成就了眼前這般舉世無雙的圣境！”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充滿了狂熱。

“在這座島上，一切最珍貴的奇楠香料、珊瑚寶石、鮫珠異礦，最終都被奉獻于此，化為構筑圣殿的一磚一瓦。”

“每一日，成百上千的信徒在寺中各處殿堂吟唱誦經，香火晝夜不熄，能踏足此地，便已是天大的福緣！”

“今日能親眼見證奉神燎祭，更是您無上的榮光！”

曹少璘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聞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這弧度帶著七分冷峭，三分譏誚。

曹少璘并未看察圖，目光依舊掃視著那在朝陽下華光璀璨，卻又散發著沉重威壓的龐大寺廟群。

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傳入察圖和周圍所有豎著耳朵的部族戰士耳中。

“哦？是嗎？”

他的語氣平平淡淡，隨即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近乎刻薄的直白。

“這般極盡奢靡，以萬千珍玩奇珍堆砌神座......”

“這般深陷俗世財貨之中而洋洋自得，視同圭臬......”

“如此汲汲營營于這虛幻外相，你們供奉的佛在何處？”

曹少璘略微停頓，目光并未移開，似乎在欣賞著眼前那難得一見的華貴，聲音卻變得更加冰冷。

“金玉其外，重寶加身，便以為可得無量智慧？”

“若心中本無一物，識得空性，縱居茅棚土屋，亦可聞佛心印。”

“如你方才所言，將佛寺之偉，等同于其金碧輝煌，珍寶堆積，更將此等偉相視為接近神佛的不二法門......”

“如此這般，難道不是著了那‘貪、著、癡’的三相之魔？”

“連你們這些所謂的佛法，連你們心中對這世俗的貪念都未曾放下，又談何侍奉無染的神明？”

“這寺，縱然高聳入云，金光萬丈，不過是砌在著相之上的巨大牢籠罷了。”

“這樣的地方......”

曹少璘的目光銳利，似乎要洞穿了那金光燦爛的殿頂瓦當。

“如何能稱得上寺院？只怕待在這地方越久，離佛越遠吧。”

曹少璘的話語，如同一盆涼水澆滅了察圖和部族戰士們的驕傲。

圍在他周圍的烏木部戰士無不勃然變色，怒目圓睜，眼神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這異鄉人竟敢如此羞辱他們心中的無上圣地？

連察圖臉上的肌肉也猛地抽搐了幾下，那條刀疤瞬間充血變得赤紅，他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曹少璘的話如尖刀一般，刺中的正是他們信仰中最敏感，也是在刻意掩飾淡化和神圣化中的那部分內核。

這不僅是質疑奇楠法寺的神圣性，更是在動搖整個登流眉島，建立在物質供奉與武力威懾雙重基礎上的信仰體系。

周圍空氣驟然繃緊，殺氣彌漫。

那些部族戰士的手已經緊緊握住了兵器，只要察圖一聲令下，他們立刻就會沖上去將這瀆信者撕成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