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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染鳶尾

  • 九陸行記
  • 碇山
  • 4923字
  • 2025-07-13 16:55:14

清晨的陽光像從鐵絲網上濾過來的塵埃,灰撲撲地灑在地上。街道盡頭那塊破損的路牌斜著吊在鐵釘上,風一吹就吱呀作響

莉安從簡陋的木門里走出來,手里提著麻布籃,頭發草草扎了個結,額前壓著幾縷碎發。腳邊有幾只瘦貓躲在陰影里,眼睛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

她走過一段滿是石灰和煤渣的巷子,熟門熟路地繞過水渠邊的臭水坑,拐進面包鋪后巷的隊伍尾巴

“今天來得不算晚”

她低聲嘀咕一句,順手往籃子里壓了壓昨日舊面包的布角,藏好

前面的人一個個站得很安靜,沒人說話,只有不遠處老工廠的蒸汽管道在呼哧作響。城市的第四環從不熱鬧,也從沒有太多悲喜。大家都過著等分發、等天亮、等日子過去的日子。

莉安踮起腳望了望配給點,那邊排著十幾人,白衣執事在用鐵秤稱著黑得發潮的燕麥。她皺了皺眉,又摸了摸口袋里揉皺的糧券。

“今天是豆子的日子”她自言自語地說

昨天晚上母親咳了一整夜,屋里只剩下半袋沒煮完的陳米,喝下去胃里像吞了石頭。莉安答應今天一定領回點能嚼得動的東西,不然母親的胃病又得發作。她不敢想象要花錢請醫師的后果

忽然,前方有人退了一步,踩到了她的腳尖

“唔……你看著點啊。”莉安皺眉,但語氣也沒底氣太硬

那人卻低聲道:“看……那邊”

莉安順著對方下巴的方向望去——在城邦高塔的方向,遠得幾乎模糊,只能看見一道極細的銀光,仿佛天空中有某種東西正在裂開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是太陽晃的,但不知怎么的,胸口忽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煩躁

“有些不對勁……”她下意識低聲說

幾只在水渠邊啄魚的鳥倏然騰空而起,羽毛飛散,落在鐵軌和水泥之間。緊接著,一陣震動從地底傳來,像沉悶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腳下

“地震?”有人低呼

還沒等反應過來,空氣里猛地卷入一股焦灼的熱浪,仿佛哪處突然起了大火。尖叫聲此起彼伏,有小孩被推倒在地,更多人開始四散奔逃

莉安愣住了,耳邊轟鳴作響,她轉身去找回籃子,卻被迎面奔來的一人撞倒在地,頭磕在石板上,睜眼時,天邊已經徹底變了樣

高塔之上的銀光化作破碎的鏡片,扭曲著朝四面擴散。一道道細小如針的光束從天而降,落在城市的中央地帶。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爆炸聲與沖天的火光

莉安強撐著爬起身,臉上、手肘上都是灰塵與擦傷。她回頭望去,遠處那座布提斯的神像正被某種力量從正中劈開,碎石砸落,砸塌了旁邊的建筑

她的家……在那個方向

爆炸聲從城市中央連綿不斷地傳來,像悶雷,又像什么龐然巨獸在咆哮

莉安跌跌撞撞地跑過街角時,一道強光突然從她身后炸開,空氣像被火焰擰碎,巨大的沖擊將她整個人掀翻在地。耳邊頓時嗡嗡作響,眼前模糊成一片白

她捂著耳朵,拼命眨眼,才勉強看清——那原本是四環邊緣的舊集市,如今只剩一地碎木和血跡。那些她熟悉的攤販早已倒在地上,有的身軀焦黑,有的四肢被不明的力量切斷,周圍的墻壁上還殘留著某種藍白色的焰痕,像刀鋒掃過后的焦痕

她忍不住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

“這……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可從來沒有一整個廣場的尸體堆在一起,從來沒有整條街道化作廢墟,從來沒有人像收割稻草一樣,把活人一片片碾過去。

她躲在斷裂的圍欄下,一點點往巷子里縮,卻在一具尸體旁看見了一樣東西——一枚貴族家紋的殘片,嵌在死者的胸前

那是……城邦議會的貴族?

“連貴族都……”

她的思維一時卡住了。那是她過去從不敢靠近的人,如今卻像她身邊那些餓死的鄰居一樣倒在地上,眼睛還睜著

一陣風吹過,半空中飛舞著的不是灰塵,而是未完全燒盡的羊皮紙、紅色窗簾的碎片,還有幾片飄著火星的鳶尾花花瓣

莉安咬著牙,拖著腳往另一個方向跑,她必須回家,必須看看母親是否安然

她跑了幾條街,城市中心的爆響聲卻越來越近。遠處,一道身影在天空中,它身后,密密麻麻的浮空長劍如暴雨般懸在空中,劍鋒依然滴血,反射著死亡的金屬光

那是——屠殺的源頭

莉安不認識它,但她從它身上感到了窒息的恐懼

她本能地躲進拐角,捂住嘴不敢出聲,幾秒后,她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從巷口另一邊傳來,那是另一個方向,一間破屋子里傳出的

她剛想探頭去看,卻親眼看見那道身影抬手

天上的劍雨落了下來

沒有聲音——那是距離太近了,耳朵已經聽不見爆炸,只能看到光和塵土噴涌而起,屋頂像被撕裂的紙,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

莉安幾乎癱軟在地,指甲掐進掌心

她幾乎癱軟在地,指甲掐進掌心,卻感受不到疼。整個人像掉進冰水里,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心里死死地盤旋:

“不能停……不能讓他發現……”

她咬著牙,腳一瘸一拐地爬著退到另一條小巷里,背貼著濕冷的石墻,一步步挪動。眼前不斷飄著白點,不知是灰燼還是頭暈造成的幻覺

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遠,只記得天一直灰著,空氣里像灌滿了燒焦的鐵銹味。街上已經看不到活人,只剩下一堆堆模糊的人形,和半塌的墻壁。她曾經過的每一個角落,此刻都像地獄的門口

“媽媽……”她低聲念著,像是怕忘記了,“我得找到你……你在等我回家……”

終于,她拐進了那條熟悉的小巷,盡頭就是她家的那扇木門。那門還在,微微敞著,一如早上出門時一樣

“媽!”她沖過去,推開門——

屋子里很安靜,灶臺邊的鍋還熱著,里面泡著沒來得及撈出的麥皮。窗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她早上沒拿的水瓶

床上躺著一個人,薄被蓋到胸口。她沖過去掀開被子

“媽!”

是她母親,眼睛緊閉著,臉色蒼白

“媽你醒醒!我回來了!”她跪在床邊,握著母親的手,那手冰涼而僵硬

“……媽?”

她不敢相信,她試圖去搖她,但那身體卻像已經空了——

母親死了

莉安愣在原地,手懸在半空,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你怎么能……一個人走啊……”她的聲音哽咽,“你不是說我回來就有熱湯喝的嗎……你不是說……你會等我的嗎……”

她抱著母親的身體,淚流滿面,直到外面的街道再次傳來腳步聲

她的神經被拉回現實

她抬起頭,擦干眼淚,像做夢一樣起身,從門后摸出家里唯一的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她走到門邊,貼著門縫看出去——

那是它

那個殺死了那么多人的身影

莉安的呼吸屏住了。

她知道她不是他的目標,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但她知道一件事——

如果不躲好,她也會死

她躲回房間,搬開了床底,把母親的身體輕輕推開一些,縮進了那道很久以前為躲避稅警而挖的小地道。她從沒想過這條地道真能派上用場

她躺在黑暗中,緊緊咬著嘴唇,忍住不發出一點聲音

她聽見屋外的腳步越來越近,聽見有人推開了門,聽見靴底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然后,她聽見了他停下腳步的聲音——

“……不是這里”

莉安靠在濕冷的墻壁上,喃喃重復著這句話,像在說服自己,也像在壓抑嘔吐感。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進這條下水道的——只記得那一瞬間身體自己動了,鉆進地縫,像老鼠一樣蜷縮起來

腳步聲、尖叫聲、建筑崩塌的聲音漸漸遠了,取而代之的是耳邊回響的心跳,和頭頂滴水的聲音,她蹲在污水管旁,抱著頭蜷成一團,牙齒因恐懼而咬得咯咯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動靜似乎終于平息

她沒死

但她也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已經沒有人活著了

空氣中仍有火焰灼燒后的焦味,灼得她鼻腔發痛,莉安靠在墻邊輕輕喘息,一只手摸著胸口,感到那里還在跳動,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還活著

她躲在地道深處,捂著耳朵,感覺時間仿佛靜止了。

但這份“靜止”沒有持續太久

很快,地面上方傳來劇烈的震動,一聲巨響仿佛撕裂了整個城市的上層結構,碎石雨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她藏身的土墻邊,混著塵土砸在她臉上。

隨后,是一道怒吼

那聲音沙啞、狂暴,如同受傷猛獸臨死前的咆哮:“瓦沙克——!!!”

莉安猛地睜大了眼睛,手指抓住地縫邊緣,指甲劃破了皮,卻一動也不敢動。

地道之上,是兩股力量在交鋒——她聽得出來,一邊是那個屠城的怪物,而另一邊……是個仍活著、仍在戰斗的“人”

他們在她的頭頂爭斗,腳步撞擊地面的聲響仿佛雷鳴,不時還有爆炸震得土塊簌簌往下掉

莉安全身顫抖,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不知道那個與怪物對峙的人是誰,但他……至少還在反抗

“你殺了她……毀了這個城市!”

一個男人的怒吼傳來,音調已經撕裂,像是怒火壓在了心頭太久,如今終于徹底爆發

然后,是一道巨大的轟鳴,伴隨著如山崩般的撞擊聲。

整條地道都在輕輕晃動,莉安幾乎以為自己會被埋在下面

她不敢想象地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她聽見了那把劍劈開街道的聲音,聽見了那個男人一聲比一聲更瘋狂的怒吼

“給我——碎!!!”

緊接著,是爆炸、沖擊、遠處鐘樓的坍塌……還有火光,從地道盡頭的縫隙中透進來,映得她臉色蒼白

她屏住呼吸,只聽見心跳“咚咚”跳得飛快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贏

可她知道,那是這座城市最后一個還在戰斗的人

又一陣沉默,隨后,是腳步聲

比之前輕得多,卻每一步都帶著一種沉重

莉安顫顫巍巍地往地道口爬去,小心撥開碎石,從僅剩的一點縫隙中望向外頭

火光已燃遍整座城區,空氣中是被燒焦的人肉味和血腥混合的煙塵

她往前多爬了兩步,石塊下方,一個人倒在了街道中央

他身下是一片血泊,手中巨劍已經熄滅,沒有了任何光芒。他仰望著天空,眼神還睜著,像不肯閉上

莉安認出他——

那是城邦的騎士萊恩,她曾遠遠看過他一次,在王女儀仗中高舉白金劍鋒的身影

如今,他像其他死者一樣,被扔在瓦礫堆中,身軀殘破,呼吸微弱

莉安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咬著牙,強撐著傷痕累累的身子,一點點從地道口爬出來

身后是漆黑的廢墟,前方是滿地尸骸

她爬到了萊恩身邊,手指輕輕伸過去,試著碰了碰他的臉

那人的皮膚還溫熱——

“你……還活著?”

她聲音輕得像嘆息,生怕吵醒了什么東西

萊恩沒有回應,只是微微皺了下眉,眼角抖了一下

莉安咬著牙,挪開一塊壓著他腿的石頭,盡管疼得幾乎咬碎牙齒,但她沒有停下

“你不能死……你是我們最后的騎士……”

她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往陰影中拖

風吹過,火光扭曲,她把他藏進半塌的屋檐底下,自己則靠著他坐下,喘著粗氣,手掌全是血

但她終于不再發抖了

“我們都還活著”

她望著那座徹底毀滅的城邦,眼中倒映著火海與廢墟

夜深了

天空還是灰的,看不見星星。城市中央的那團火還沒熄,遠遠看去就像燒穿了天幕,一直燒進了她的眼睛里。

莉安靠著墻坐著,懷里摟著昏迷的萊恩,他身上傷得太重,整個人像被錘子砸碎后重新拼起來的。每隔幾分鐘,他的呼吸都會斷一下,然后又慢慢續回來,像是死神在他身邊徘徊了又走。

她不敢睡

不敢閉眼

她知道現在不是最安全的時候,也知道城市可能還有余震,可能還有怪物在游蕩,但她沒有退路

她把身上的外衣脫下來,墊在萊恩頭下,又試著用手抹掉他額頭上的灰,雖然弄不干凈,甚至弄出了點血,但她還是想做點什么。

哪怕什么都救不了

“我不是士兵……”她喃喃著,“我也不是魔法師……”

她的聲音低低的,像說給自己聽,又像在跟誰懺悔。

“我什么都不是…可我還活著”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沾滿了泥、血、煙灰,還有一點萊恩身上的傷液。她不知道該不該高興。明明她只想領點豆子回家給媽媽煮粥吃,結果現在她在廢墟中陪著一個快死了的騎士

而媽媽……再也不會醒了

她的眼眶又紅了,但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她把頭埋進膝蓋里,用力咬著牙根,直到牙齒都酸了,才慢慢松開

風里傳來瓦片掉落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握緊袖子里的那把小刀

但沒有敵人

只是空殼一樣的城池,在一點點塌完、碎完

她的肩膀輕輕一抖,然后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說過的話

“人有時候不能做選擇,只能做決定”

她不懂那句話以前的意思,但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不能死”

她抬起頭,鼻尖通紅,卻眼神發亮

“因為他還活著”

她看了眼懷里的萊恩

“你是最后的騎士”

“而我——我是最后的市民”

她只是低下頭,把手里的刀藏回袖子,靠著萊恩坐直身體,看著遠方仍未熄滅的火焰

莉安挪了挪身子,想讓萊恩靠得更穩些,但動作一大,她膝蓋上的布料“嗤”地裂開一條口子

那是她唯一一條白絲長襪,配給時母親還特意囑咐她穿著整潔點,說“看起來體面些,說不定能多分點豆子”

如今上面沾著血,臟得看不清原色,破口下隱約露出瘦削的膝蓋,皮膚上有一道紅腫的擦傷

她低頭看了眼,又把破口處撕平些,好讓它別再勾到石頭邊角

“衣服也撐不過今天啊……”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抬手想整理一下額前的碎發,手卻在碰到額角時停住

橘色的頭發早已不復早晨出門時的樣子,散亂地貼在臉上,混著塵灰和血跡,像是被火烤過后焦了幾撮。她曾經為這頭發驕傲過,說是遺傳了母親的顏色——現在卻只覺得沉重、發癢

她捋了捋,勉強扎成一個低低的結,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誰

火光映照下,她的影子也跟著縮在墻角

她不再漂亮,不再整潔,身上的每一處都寫滿了“逃難者”的字樣

但她還活著

這一點,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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