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雨果然又下了起來。

這次的雨比白日里更急，豆大的雨點砸在瓦上“噼啪”作響，像誰在屋頂撒了把豆子，又像無數只手在急促地敲門。

風裹著雨絲鉆進窗縫，在案頭的宣紙上洇出細小的濕痕，像誰偷偷寫下的心事。

我點了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雨夜里撐開一片溫暖的角落。

坐在案前翻看著父親留下的畫冊，畫冊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墨跡卻依然清晰，像刻在時光里的印記。

其中一頁畫著條蜿蜒的古道，道旁的老樹枝椏橫斜，枝頭掛著輪殘月，月下有個挑著擔子的行人，身影被拉得很長，像根孤獨的線，一頭系著故鄉，一頭系著遠方。

畫的旁邊題著行小字：“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字跡蒼勁有力，筆鋒里帶著股揮之不去的孤寂，像父親走在異鄉的雨夜里，一聲無聲的嘆息。

忽想起父親曾說，他年輕時曾在這條古道上走了三個月。那時他背著畫板，從江南走到塞北，白天趕路，夜晚便在客棧或破廟里借宿。

有天夜里，他在一座荒廢的山神廟里避雨，廟外風雨大作，廟里只有一盞快要熄滅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風中掙扎，像他那時飄搖的希望。

他借著微弱的光，畫下了窗外的古道。“那時真覺得孤獨啊，”父親說這話時，眼神望著遠方，像穿過了二十年的風雨，“聽著雨聲，想著家里的人，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他的聲音很輕，像雨落在枯葉上，帶著化不開的悵惘。

畫冊的最后一頁，夾著張小小的地圖，上面用紅筆圈著許多地方，有些已經模糊不清，只有家鄉的位置，被圈了又圈，紅筆的痕跡深深淺淺，像無數次的撫摸，無數次的凝望。

我用指尖輕輕劃過那個紅圈，仿佛能觸摸到父親落筆時的思念，那思念濃得像墨，透過紙背，浸透了歲月。

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將我的影子投在墻上，與畫冊里的人影重疊在一起，在雨聲里，分不清哪個是他，哪個是我。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明時才漸漸停歇。推開竹窗，一股清新的空氣涌進來，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像剛釀成的新茶，清冽又甘醇。

天邊掛著道淡淡的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在晨光里流轉，像誰在空中架起了座彩橋，一頭連著昨夜的雨，一頭連著今日的晴。

院中的蘭草經過夜雨的滋潤，葉片更顯青翠，葉尖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綴了滿枝的碎鉆。

那株老梅樹的花苞又鼓脹了些，仿佛隨時都會綻放，嫩紅的花瓣裹著晨光，像藏了顆小小的太陽。

井臺邊的青苔上，有幾只早起的麻雀在跳躍啄食，灰黑色的羽毛被雨水洗得發亮，見我推開窗，便“撲棱棱”地飛走了，翅膀上的雨水落在蘭草葉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銀。

我提著水桶去井邊打水，井繩在轱轆上“吱呀”作響，那聲音蒼老而親切，像支唱了多年的歌謠，在清晨的空氣里回蕩。

水桶沉入井底時，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片刻后提上來，桶里的水清澈見底，倒映著我的影子，還有天邊的彩虹，像把整個天空都裝進了桶里。

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常在這里教我打水，她握著我的手，一起搖著轱轆，說：“井水是天地的乳汁，要懂得珍惜。”她的手溫暖而有力，帶著泥土的氣息，教會我如何握緊生活的繩索。那時的井水也這樣清，能看見井底的卵石，和自己傻乎乎的笑臉。

打水回來，我將水倒進缸里，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像時光的年輪，一圈圈擴散開去。

我舀起一勺水，湊到嘴邊，井水的清涼里，帶著一絲淡淡的甜，仿佛還是母親當年教我喝的那口，那甜味里有她的溫柔，有歲月的沉淀，還有故鄉的印記。

院門外傳來賣豆腐腦的吆喝聲，清脆響亮，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驚起了檐下的幾只燕子。它們黑色的剪影在院子里盤旋了幾圈，然后朝著彩虹的方向飛去，翅膀剪過晨光，像把剪刀，要把這美好的瞬間剪下來，珍藏在歲月里。

我站在竹窗前，看著它們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思念的人，其實從未離開，他們就像這雨后的彩虹，這井里的清水，這風中的花香，一直都在身邊，從未走遠。

他們化作了竹窗的紋路，化作了案頭的筆墨，化作了檐角的銅鈴，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輕輕訴說著愛與牽掛。

我轉身回到案前，鋪開宣紙，研好墨，提筆寫下：“竹窗聽雨，歲月留香。”

筆尖的墨在紙上暈開，像一朵慢慢綻放的花，開在時光的深處，開在每一個思念的瞬間，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