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風帶著暖意,吹得竹窗“吱呀”作響,像誰在輕輕推門。我取了本舊書坐在窗下翻看,書頁已經泛黃,邊角卷起了毛邊,是父親年輕時讀的《東坡志林》。
那紙張薄如蟬翼,指尖劃過,能感覺到纖維的紋路,像觸摸著時光的脈絡。
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楓葉,紅得像團火,葉脈清晰可見,像誰用細針繡出的紋路。陽光透過葉紋照在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這楓葉是父親在黃山寫生時撿的。他年輕時愛畫畫,背著個畫板走南闖北,每到一處,便將當地的風物畫下來,夾在書頁里。那些畫稿有江南的煙雨,有塞北的風沙,有山間的明月,也有市井的煙火。
我曾在他的畫夾里見過幅黃山的秋景,漫山的楓葉紅得似火,山澗的清泉潺潺流淌,畫的角落題著“廿年蹤跡渾是夢,黃山紅葉記舊游”。
那字跡灑脫不羈,像他年輕時的模樣,帶著股闖蕩天下的意氣。
父親說,那天他在山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時遇見片楓林,夕陽照在楓葉上,紅得讓人挪不開眼,他便撿了片最紅的,夾在書里做紀念。
“那紅啊,像把火,能燒透人的骨頭。”他說這話時,眼里閃著光,像藏著整片楓林。
父親的畫夾后來不知丟在了哪里。去年翻箱倒柜時,只找到這本《東坡志林》,和幾張散落的畫稿。
其中一張畫的是竹窗下的母親,她坐在案前縫衣裳,窗臺上擺著盆蘭草,筆觸細膩,墨色溫潤,畫的右下角題著“窗前蘭草生,燈下故人縫”。
畫中的母親眉眼溫柔,嘴角帶著淺笑,針穿過布面的瞬間被定格,仿佛能聽見絲線穿過棉布的“沙沙”聲。
畫紙已經脆薄,邊緣處有些破損,卻依然能看出父親落筆時的溫柔。
我摩挲著那張畫稿,陽光透過竹窗落在畫上,母親的身影仿佛動了起來,指尖的針線在布上穿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像父親筆尖劃過宣紙的聲響。
那一刻,時光仿佛倒流,竹窗下,他們一個作畫,一個縫衣,蘭草的清香漫在空氣里,歲月靜好得像首未寫完的詩。
傍晚時分,天邊涌起幾朵烏云,墨色的云團在天上翻滾,眼看又要下雨。
我趕緊將院中的竹椅搬回屋里,轉身時,瞥見墻角的竹籃里,放著些前幾日采的野菊花。
花瓣已經半干,黃得像撒了層金粉,散發著淡淡的藥香,那香氣里有陽光的味道,也有山野的清冽。
這野菊花是在南山坡采的。那天也是個陰天,表姐背著竹籃,拉著我往山里走:“我知道個好地方,野菊花長得可旺了。”她的辮子甩來甩去,紅頭繩在陰沉的天色里格外鮮亮,像束跳動的火苗。
山路泥濘,她的布鞋沾滿了泥,卻跑得飛快,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草葉。
“你看這花,多精神!”她蹲在花叢里,伸手一朵一朵地摘,指尖被花莖的細刺扎出細小的血珠,卻毫不在意地往衣服上一抹,“這花曬干了泡茶,能明目呢。”
她摘花的樣子專注又快樂,像在收集星星,每摘一朵,眼里的光就亮一分。
她摘滿一籃后,便拉著我躺在花叢里,頭頂是灰蒙蒙的天,耳邊是風吹過花海的“沙沙”聲,她說:“等我嫁了人,就在院子里種滿野菊花,你要是想我了,就來看花。”她的聲音里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像野菊花一樣,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那天的風帶著潮氣,卻吹不散她話語里的甜,像花蜜粘在了心上。
如今南山坡的野菊花應該還在年年盛開,只是再也沒人拉著我去采摘。
表姐寄來的信里,說她的院子里確實種了菊,只是品種不同,是那種層層疊疊的白菊,“開起來像雪一樣,只是少了野菊花的潑辣氣。”
信的末尾畫了朵小小的野菊花,筆觸稚嫩,花瓣歪歪扭扭,卻帶著種熟悉的鮮活,像她當年扎著紅頭繩的模樣。
我將野菊花倒進竹匾里,攤放在窗臺上。晚風從竹窗鉆進來,吹得花瓣輕輕顫動,像無數只黃色的小蝴蝶,在暮色里扇動翅膀。
遠處傳來幾聲悶雷,雨又要來了。
那雷聲悶悶的,像誰在遠方擂鼓,催促著這場遲來的雨,也催促著那些藏在心底的思念,快點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