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檐角的冰棱在日頭下漸漸消融，水珠順著瓦當(dāng)墜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聲響。

那聲響里帶著暖意，像冰雪在悄悄說著情話，說著說著，便化成了水，滲進泥土里，去滋養(yǎng)那些等待發(fā)芽的種子。

我搬了竹椅坐在院中，看陽光穿過竹窗的欞格，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光影，像誰用墨筆描出的格子，卻被風(fēng)一吹，便輕輕晃了。

那些光影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母親的手撫過發(fā)頂。

階前的青苔吸飽了雨水，綠得發(fā)亮。有幾只蝸牛背著半透明的殼，在青苔上慢慢爬行，留下銀亮的痕跡，像誰用銀線在綠錦上繡出的小徑。

它們爬得那么慢，卻從不回頭，像時光里那些沉默的堅守。

忽想起幼時母親教我唱的童謠：“蝸牛爬，爬過籬笆，籬笆外，開著野菊花……”

那時她總愛牽著我的手，在雨后的院子里數(shù)蝸牛，她的指尖溫軟，帶著皂角的清香。數(shù)到第七只時，便會從袖中摸出顆蜜餞，塞進我嘴里，甜得人舌尖發(fā)顫。

那蜜餞是金橘做的，裹著層晶瑩的糖霜，像顆小小的太陽。

母親的蜜餞總是藏在樟木箱里。那箱子是她的嫁妝，雕著纏枝蓮紋樣，邊角處的金漆早已磨褪，露出暗紅色的木胎，像她被歲月磨去光彩卻依然溫潤的臉龐。

箱底鋪著塊藍印花布，上面擺著十幾個小陶罐，分別裝著梅子、山楂、金橘，最底下的罐子里，藏著我最愛的糖蓮子。那些罐子的蓋子上，都貼著小小的紅紙，寫著封存的年月，像本甜蜜的日記。

每次開箱取蜜餞時，樟木的香氣混著蜜餞的甜，便會漫滿整個房間，連空氣都變得黏糊糊的。

母親會坐在箱邊，看著我吃得嘴角沾著糖，笑著用帕子擦我的臉。

那帕子是她繡的蘭草，漿洗得發(fā)硬，擦在臉上卻溫柔得很。

去年整理舊物時，我又打開了那只樟木箱。藍印花布已經(jīng)泛黃，像褪色的記憶，陶罐上結(jié)著細密的蛛網(wǎng)，罐底的糖蓮子早已縮成深褐色，像一顆顆風(fēng)干的“淚”。

我捏起一顆放在鼻尖，樟木的清香里，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恍若母親站在箱邊，笑著說：“少吃些，當(dāng)心壞了牙。”

那聲音里的溫柔，像陽光落在蜜餞上，閃著細碎的光。

日頭升到中天時，鄰家的阿婆端著碗新蒸的米糕過來。她穿著靛藍的布衫，鬢角別著朵曬干的白菊，那菊花的花瓣已經(jīng)發(fā)脆，卻依然保持著盛開的姿態(tài)，像她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從未改變的善意。

“剛出鍋的，放了些桂花糖，你嘗嘗。”她的聲音帶著老年的沙啞，卻像浸了蜜，甜得人心頭發(fā)暖。

米糕冒著熱氣，糯米的香混著桂花香鉆進鼻腔。那香氣里有陽光的味道，有柴火的味道，還有阿婆手上的皂角味，像幅溫暖的畫，鋪展在午后的時光里。

我接過青瓷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zé)幔鋈幌肫鹦r候，每到重陽節(jié)，母親也會蒸米糕。

她總在清晨便起身，將前一晚泡好的糯米磨成粉，石磨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吱呀”的聲響，混著她哼的小調(diào)，在寂靜的清晨里漫開。

米粉磨得細如白雪，她會舀起一勺，讓風(fēng)吹散，說“這樣蒸出來才夠軟”。再拌上自家釀的桂花糖，那糖是用當(dāng)年的新桂做的，金黃金黃的，像撒了把碎金。

放進竹蒸籠里時，她會在籠屜底層墊上新鮮的荷葉，說是能添些清芬。

蒸汽從籠蓋的縫隙里鉆出來，在灶臺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母親的額頭上也滲著汗珠，鬢角的碎發(fā)被汗黏住，卻總說：“等蒸好了，先給隔壁的張爺爺送一碗。”

她說話時，眼角的笑紋里盛著晨光，像藏了顆小小的太陽。

張爺爺是位老秀才，住在巷尾的老屋里，家里藏著許多舊書。他總愛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手里搖著把竹扇，扇面上題著“清風(fēng)不識字”，字跡已經(jīng)模糊，卻依然能看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骨。

母親常讓我送些吃食過去，他便會從書架上抽出本線裝書，教我念“床前明月光”。

他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卻帶著種奇特的溫潤，念到“低頭思故鄉(xiāng)”時，眼角總會泛起一層水光，像落了兩顆星子。

后來張爺爺走了，走的那天也是重陽節(jié)。母親蒸了米糕，放在他的靈前，米糕上的桂花落了一地，像誰撒了把碎金。

我站在靈堂前，看著他的遺像，忽然想起他教我的那句“人生忽如寄”，原來有些離別，真的像風(fēng)吹過竹林，只留下一陣沙沙的響，便再無蹤跡。可那米糕的甜香，那沙啞的念詩聲，卻像浸了水的墨，在記憶里暈開，再也褪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