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正好,像融化的金子,潑灑在院子里。
我搬出藤椅坐在院中曬太陽,藤椅是祖父留下的,椅面的藤條有些已經磨損,露出里面的棕褐色,卻依然結實,像祖父沉默而堅韌的脊梁。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在身上落下斑駁的光影,暖融融的,讓人昏昏欲睡,像躺在時光的懷抱里。
恍惚間,仿佛看見祖父坐在藤椅上,手里搖著蒲扇,給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
祖父年輕時曾在鏢局當差,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的臉上刻著風霜的印記,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一個故事。
“我曾在沙漠里見過海市蜃樓,樓臺亭閣,車水馬龍,像極了繁華的都城,可走近了,卻什么都沒有,只剩漫天黃沙。”他說這話時,眼神悠遠,像穿越了沙漠的風沙,“也在雪山之巔見過雪蓮,冰清玉潔,在寒風中傲然綻放,那白啊,能晃瞎人的眼。”
“這世上的風景,看過了才知道有多美,”祖父拍著我的頭,蒲扇上的竹篾刮過我的頭發,帶著草木的清香,“人這一輩子,就該多走走,多看看。”他的聲音里帶著對世界的好奇,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對未知充滿了向往。
祖父走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午后。他躺在藤椅上,手里還握著那把舊蒲扇,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仿佛只是睡著了,做著一個關于遠方的夢。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像給他的人生畫上了一個溫暖的句號。
我摸著他冰冷的手,想起他說過的那些風景,忽然覺得,他只是去了更遠的地方,去看更美的風景了。
藤椅旁的石桌上,放著個小小的陶甕,里面裝著祖父釀的米酒。
酒已經釀了很多年,甕口的泥封上長滿了青苔,打開時,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彌漫開來,那香氣里有歲月的沉淀,有陽光的味道,還有祖父的氣息。
我倒了一小杯,放在祖父常坐的位置,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輕輕抿了一口。
米酒的甜香在舌尖散開,帶著些微的辛辣,像祖父的故事,有滋有味,余韻悠長。陽光漸漸西斜,藤椅上的光影也慢慢拉長,像條通往過去的路。
我知道,只要心中有思念,有回憶,這條路就永遠不會消失,那些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就永遠在路的盡頭,等著我,像祖父當年等我聽他講故事一樣。
日子就像這竹窗下的流水,不緊不慢地向前流淌。
轉眼又是一年深秋,院中的楓葉紅了,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在枝頭跳躍,將整個院子都染成了溫暖的色調。
風一吹,楓葉便簌簌落下,像天女散花,鋪滿青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踩著一地的思念。
檐下的燕子早已南飛,只剩下空蕩的巢穴,在風中輕輕搖晃,像個空蕩的搖籃,等著主人歸來。
巢穴的泥土里還沾著幾根羽毛,是燕子留下的痕跡,像它們寫給春天的信,承諾明年定會如期歸來。
我坐在竹窗下,看著窗外的紅葉,手里捧著本線裝的詩集。詩集中夾著片去年的紅葉,顏色已經變得暗紅,卻依然能看出清晰的葉脈,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記錄著歲月的滄桑。
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紅葉是秋天的信箋,每一片葉子上,都寫著秋天的心事,寫著離別,也寫著思念。
那年秋天,父親帶回來一本新得的詩集,藍布封面上已經有些磨損,卻更顯古樸。里面夾著片來自岳麓山的紅葉,形狀像只小小的手掌,顏色紅得似火,仿佛能灼傷手指。
父親說,他在岳麓山的愛晚亭前,見漫山遍野都是紅葉,層林盡染,像被夕陽燒著了一樣,便摘了一片夾在書里。
“那里的紅葉,比咱們這里的要紅得多,也熱鬧得多,”父親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等你長大了,我帶你去看看。”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期待,像個孩子盼著過年。
只是,父親終究沒能帶我去成岳麓山。他走的那年秋天,院子里的楓葉紅得格外鮮艷,像是在為他送行,紅得讓人心里發疼。
我摘了片最紅的楓葉,夾在他常讀的那本詩集里,放在他的靈前。
風吹過窗戶,書頁輕輕翻動,那片紅葉在風中顫動,像一只想要飛翔的蝴蝶,卻被無形的線牽住,飛不出這滿室的哀傷。
如今,我常常會在秋天摘些紅葉,夾在不同的書里。每一片紅葉,都像是一封寄往遠方的信,寄給父親,寄給母親,寄給表姐,寄給所有我思念的人。
我知道,他們一定能收到,因為秋天的風,會帶著紅葉的思念,去往任何地方,穿過山川湖海,抵達他們的夢里。
窗外的紅葉還在靜靜地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雨,洗凈了歲月的塵埃。
我合上書,走到院中,拾起一片剛落下的紅葉,放在掌心。
紅葉的溫度還帶著陽光的暖意,仿佛父親的手掌,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帶著他從未改變的溫柔。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謂離別,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相聚,他們就在這紅葉里,在這秋風里,在我思念的每一個瞬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