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世相:古典小說里的浮生與世情(上下冊)
- 苗懷明主編
- 4474字
- 2025-05-12 18:08:29
五
清談未必誤國
清談誤國論
魏晉玄學大抵是圍繞“名教自然之辨”這一議題展開,名教與自然的消長又與清議和清談的起落若合符節。所以,對清談的歷史評價也和“名教”與“自然”在現實政治中的地位相關。大體而言,大一統王朝要比偏安政權——或者說,同一王朝的鼎盛期要比衰落期——對清談的批判更為嚴厲些,這應該是不難理解的。這里我先舉幾個例子。
比如西晉立國之初,大臣傅玄就曾上疏晉武帝說:“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后綱維不攝,而虛無放誕之論盈于朝野,使天下無復清議,而亡秦之病復發于今。”(《晉書》本傳《舉清遠疏》
)這顯然是對正始以來“虛無放誕之論”(“虛無”指何晏、王弼,“放誕”指嵇康、阮籍
)的嚴厲批判,等于奏響了“清談誤國”論的先聲。“天下無復清議”一句,更將清議與清談截然對立起來。
傅玄死后,清談之風死灰復燃,太尉王衍祖述“虛無”,其弟王澄引領“放誕”,二風交織,愈演愈烈,適逢賈后干政,八王亂起,終至西晉亡國。連王衍本人死前都痛定思痛,追悔莫及。《晉書·王衍傳》寫道:
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時年五十六。
王衍的“曲終奏雅”,正是來自“貴無”派內部的“清談誤國”論。這種論調在清談蔚為時尚和“裝飾品”的東晉一朝,依然此起彼伏,不曾消歇。東晉儒者范寧,承傅玄緒余,也將“清談誤國”的責任歸咎于王弼、何晏,認為“二人之罪,深于桀紂”(《晉書·范寧傳》
)。此外,如干寶、應詹、葛洪、卞壸(kǔn)、江惇、熊遠、陳頵等人,皆曾著論對清談嚴加批評,流風所及,就連清談圈內人如桓溫、王羲之也不例外。《世說新語·輕詆》第十一條記載: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衍)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桓溫年輕時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清談家,被當時的清談大師劉惔許為“第一流”人物;一次他和劉惔聽講《禮記》,桓溫說:“時有入心處,便覺咫尺玄門。”劉惔則說:“此未關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言語》六十四
)兩相比較,桓溫之言會通儒道,兼綜禮玄,似乎比劉惔所言更為入玄近道。不過,桓溫之為桓溫,關鍵不在清談,而在其西征北伐、志在光復中原的英雄志業,盡管他也曾熱衷清談,但骨子里恐怕是視清談為“余事”的,故其把王衍之流視為“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的罪魁禍首,可謂“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此條劉注引《八王故事》稱:“夷甫雖居臺司,不以事物自嬰,當世化之,羞言名教。自臺郎以下,皆雅崇拱默,以遺事為高。四海尚寧,而識者知其將亂。”《八王故事》的作者盧綝也是東晉人,足見在清理西晉亡國留下的“政治遺產”時,“清談誤國”論是當時大多數士人的“雷同”之見。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世說新語·言語》第七十條載: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王羲之與謝安一起登上冶城,謝悠然遐想,大有超脫世俗之志。王乃對謝說:“夏禹勤勉國事,手腳長滿老繭;周文王政務繁忙,很難按時吃飯,時間總不夠用。如今國家處于內憂外患之中,每個人都應為國效力;而不切實際的清談會廢弛政務,浮華不實的文章會妨害大事,這在當前恐怕是不合時宜的。”不料謝安應聲答道:“秦國任用商鞅,僅兩代就滅亡了,難道也是清談導致的禍患嗎?”
這是關于“清談誤國”的一次重要論辯。謝安的反詰,有力地批駁了“清談誤國”論的簡單化傾向,把對亡國原因的探究進一步推向深入。換言之,清談絕不是亡國的充分必要條件,不能把學術問題作為政治腐敗、國土淪陷的替罪羊。謝安的思考堪稱高瞻遠矚,發人深省。
不過謝安的辯護并未洗脫清談的罪名。唐宋以降,對清談亡國的指摘依舊不絕于耳。如唐修《晉書·儒林傳序》說:“有晉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為長嘆息者矣。”
北宋文學家葉夢得論及竹林七賢優劣時,褒嵇貶阮,竟這樣說阮籍:“若論于嵇康前,自宜杖死。”[14]可見其對清談時代“士無特操”的狀況是深惡痛絕的。南宋大儒朱熹亦不以清談為然,說:“晉宋間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淵明卻真個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晉宋人也。”認為清談雖為漢末節義之風式微所激,但在“東漢崇尚節義之時,便自有這個意思了。蓋當時節義底人,便有傲睨一世、污濁朝廷之意。這意思便自有高視天下之心,少間便流入于清談去”(《朱子語類》卷三十四
)。此說雖未提“清談誤國”,其實也隱含這一層意思。
為《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也說:“正始所謂能言者,何平叔數人也。魏轉而為晉,何益于世哉!王祥所以可尚者,孝于后母與不拜晉王耳。君子猶謂其任人柱石而傾人棟梁也。理致清遠,言乎,德乎?清談之禍,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未已也。”
不過總的來說,宋明學術亦尚虛,理學也好,心學也罷,都強調窮理盡性,明心見性,對佛、老及魏晉玄學的形上思辨多有折中,故其對清談尚有“了解之同情”。
及至清代,民族矛盾加劇,士大夫不得不崇尚名教之義,嚴明夷夏之辨,學術上亦推崇實學,強調經世致用,“清談誤國”論遂再度抬頭,甚至比以往更為激烈。清初大儒顧炎武《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條云:
孰知今日之清談,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
同書卷十三“正始”條又說: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魏、晉人之清談,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謂楊、墨之言,至于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于禽獸者也。……自正始以來,而大義之不明,遍于天下。
這已不是“誤國”“亡國”論了,直接是將“亡天下”之罪一股腦兒歸諸清談!
顧炎武顯然認識到清議與清談、名教與自然之消長對于天下風俗的影響,故《日知錄》中又設“清議”“名教”二條,前者說:“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后者說:“‘晉、宋以來,風衰義缺’,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而猶使之以名為利,雖非純王之風,亦可以救積污之俗矣。”
與之同時的另一位大儒王夫之也說:“夫晉之人士,蕩檢逾閑,驕淫懦靡,而名教毀裂者,非一日之故也。……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名教為天下所諱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為恥。” [15]顧、王二人的觀點,今人可能以為迂腐冬烘,然而在當時,又確有其創巨痛深、不得不然者在焉。
差不多百年之后,清儒錢大昕才在《何晏論》中提出不同觀點:
烏呼,(范)寧之論過矣!史家稱之,抑又過矣!方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清談為經濟,以放達為盛德,競事虛浮,不修方幅,在家則喪紀廢,在朝則公務廢。而寧為此論以箴砭當世,其意非不甚善,然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自古以經訓專門者列于儒林,若輔嗣之《易》、平叔之《論語》,當時重之,更數千載不廢;方之漢儒,即或有間,魏、晉說經之家,未能或之先也。(范)寧既志崇儒雅,固宜尸而祝之,顧誣以罪深桀、紂,吾見其蔑儒,未見其崇儒也。論者又以王、何好老、莊,非儒者之學。然二家之書具在,初未嘗援儒以入莊、老,于儒乎何損?[16]
這是站在正統儒家經學的立場上,為有功于經學的何晏、王弼翻案,理據甚明,持論甚嚴。而其于《清談》一文,又稱“魏、晉人言老、莊,清談也;宋、明人言心性,亦清談也。……王安石之新經義,亦清談也。神京陸沈(沉),其禍與晉等”[17],似乎依舊是“清談誤國”論的擁護者。
清談未必誤國
近代以來,西學東漸,國學式微,來自“名教”的壓力為之減輕,而“自然”的舒張似乎更受重視。諸子之學于焉大興,老莊思想因而崛起,大有與經學相頡頏之勢。尤其經歷“小說界革命”“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之后,傳統的“舊文學”被“新文學”擠對,漸漸失去主導地位。與此相應,原本在過去的評價中處于“異端”或“旁支”的文化遺產,似乎因更具有某種與西學對話的“現代性”因素而受到青睞,這時人們對魏晉清談的理解便與以往大不同了,《世說新語》及其所承載的“魏晉風度”也因此備受關注,重放異彩。相形之下,“清談誤國”論似乎顯得不合時宜了。
如章太炎就說:“五朝所以不競,由任世貴,又以言貌舉人,不在玄學。”(《五朝學》
)劉師培也說:“以高隱為貴,則躁進之風衰;以相忘為高,則猜忌之心泯;以清言相尚,則塵俗之念不生;以游覽歌詠相矜,則貪殘之風自革。故托身雖鄙,立志則高。被以一言,則魏晉六朝之學不域于卑近者也,魏晉六朝之臣不染于污時者也。”(《左盦外集》卷九
)似乎年代越是久遠,彼時之痛癢越與己身無關,便越是能看出魏晉清談的種種好處來。
1934年,現代學者容肇祖《魏晉的自然主義》一書出版,開篇第一節標題便是“何晏、王弼的冤獄”,在系統梳理何、王、阮、嵇、向、郭等魏晉清談家的思想后,堅稱何、王之思想“實為魏晉間的第一流”,以現代眼光肯定了魏晉清談的學術思想史價值。而“自然主義”一詞尤令人耳目一新,似乎將與“名教”相對的“自然”重新賦能,使其獲得了與“西方”和“現代”直接對話的可能性。
1945年,陳寅恪的《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一文發表,文中以陶淵明之思想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亦不如主舊自然說者之積極抵觸名教,可以視為一種“新自然說”;又說淵明之為人實“外儒而內道”,“就其舊義革新、‘孤明先發’而論,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陳氏此文雖不無破綻(朱光潛《陶淵明》一文多有駁論,可參看
),卻頗具學術價值,對名教與自然之關系辨析尤明,尤其以陶淵明這一古今公認的大詩人為“自然”張目,也等于為魏晉清談做了有理有據的學術辯護。
總之,“清談誤國”論一度十分流行,自有其歷史的和邏輯的內在理路,在儒家名教理念和家國情懷的統攝下,如果讓“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晉書·劉惔傳》
),終日談空說無、不切實際的清談派占據政治中樞,的確容易帶來災難性后果,如王衍就是好例。但話又說回來,清談作為一種學術思潮和文化現象,又確實代表了中國哲學演進和突破的一個重要階段,它不僅推動了中國古代文化由重道德、重倫理、重政治向重思辨、重邏輯、重審美的方向發展,而且,由清談之風催生出的一種清談精神和玄學人格,也成為中國士人精神史和心靈史上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別的不說,如果沒有玄學思潮與清談風氣,魏晉風度和名士風流恐怕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
更為關鍵的問題是,以為清談導致了“亡國”甚至“亡天下”,不僅過分高估了清談的破壞力,而且也容易避重就輕、轉移焦點,以至于如統治集團的奢侈腐化、門閥政治的任人唯親、國家決策的重大失誤等,這些更為重要的原因,反而被有意無意地遮蔽和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