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換了一身干凈僧袍,又將那封信仔細收進貼身口袋。
他素來不喜應酬,更不涉私宅,但此事既涉己身,便容不得推延。
街燈初昏,他悄然離寺。
夜風穿巷而過,吹得兩旁燈籠微晃。他不帶燈,也不帶人,一襲素衣,靴下無聲,踏著碎石舊道緩緩前行。偶有挑擔行人掠過,他未曾回首。
白日,他就打聽好王府位置。穿過城北巷陌,渡三處小橋,終于在一片寂靜的胡同盡頭,停步。
王府,便在眼前。
宅院不大,刻意修飾。紅漆木門嵌銅鋪釘,光澤雖新,邊角已現(xiàn)風蝕痕跡。門前燈籠描金描彩,燈芯極細,顯有人細細照料。
影壁之上,隱見“醫(yī)德為上”四字,筆力松散,似仿臨之作。
門前石獅漆色浮艷,屋脊銅鈴雜響,顯見修飾過度。
江酹秋立于門前,衣袂隨風微動,目光沉靜。門匾二字“王宅”,筆跡勉強沉穩(wěn),實則鋒芒未斂,如一個遲暮世家,仍妄圖以門面遮蔽衰落。
他未即刻靠近,只靜立片刻,等一個燈影、一縷人聲,以辨此宅之意。王醫(yī)官究竟真心,還是另有所圖?
風過竹影斜移,懷中信紙微暖。他閉眼片刻,終伸手叩門。
一聲清響,在夜中蕩開。
門內腳步輕響,一名家仆半掩門扇,見他素衣僧袍,神色冷淡,略一遲疑:“哪位?”
“凈風寺的。”
那人一聽,神色頓變,俯身道:“這就去通報,勞煩靜等。”旋即引他入內。
片刻后,一中年男子從廊后而來,玄青衣裳,面容疲憊,想必是王塱了,語氣溫和而客套:“適才小廝怠慢,望先生莫怪。如何稱呼。”
江酹秋合掌:“鄙人凈風寺代筆江酹秋。”
“寒夜造訪,辛苦辛苦,請。”
廊磚磨痕斑駁,兩側廊柱包銅,新漆掩不住舊痕。屋內香氣濃郁,似欲掩蓋藥味,卻添幾分煩擾。
入偏廳。廳不大,陳設卻極力精致。楠木架上錦盒成列,題簽諸如“御醫(yī)贈錄”“太醫(yī)院孤本”,俱無出處。墻上掛《杏林春暖》一軸,署名“王塱敬書”,筆法浮淺,頗有自夸之意。
王塱親手奉茶,盞中茶色澄亮,香氣清冽。他微笑道:
“江先生之恩,在下銘感五內。那封陳情書寫得極好——州府大人素不理我書信,唯獨那封,隔日便回音。”
他抬眸望來,眼底藏著探意:“聽說先生素不與俗人往來,卻肯親自出手,實在意外。”
江酹秋淡道:“王大人之難,本非我事。既有來信,言之懇切,于我不難。”
語氣平淡,毫無邀功之意。
王塱輕笑一聲,似贊似譏:“先生這等疏淡氣度,倒叫我這老骨頭更慚愧了些。如今這世道,愿管‘不相干之事’的人,可不多了。先生這份心性,難怪能在凈風寺那種清苦地界立足。”
他語鋒微轉:“那日我倉促提筆,只盼有人肯應,原想著多半無望,沒料到竟得先生回信。”
江酹秋垂眸飲茶,不語。
王塱接道:“這次請您來,也確實為報那一情。妙墨那孩子,自小不討喜,我這個做父親的,說來慚愧,也不大愿多操那份心。”
他輕笑,卻不帶一絲柔意:“不是脾氣倔,也不是頂撞長輩那種沖,只是……鈍,話說三遍她也未必聽得明白,常叫人氣得直搖頭。規(guī)矩教過不記,穿戴打扮也不講究,遇事慢半拍,反應慢得叫人著急。”
他頓了頓,仿佛覺得說得太重,又慢悠悠補上一句:“倒不是沒本性,只是性子鈍,心也呆,不通人情世故。”
“次女妙音倒不一樣,自幼聰慧體貼,若先生見上一面,定會覺得她才像我王家的女兒。”
江酹秋抬眸,語氣未變:“王大人邀我前來,莫非是在替次女尋門親事?”
王塱一滯,隨即大笑:“她雖為次女,終究還未許人,只是……妙墨是長女,合該先行。雖有諸多不是,畢竟是長女,該嫁還是得嫁。只是她這性子,怕沒幾家肯要。先生若肯接她,也算我王家還您一份情。”
他頓一頓,語氣放緩,卻添涼意:“她出嫁,面子總不能太小。嫁資、禮儀……若先生方便……”
江酹秋打斷:“王府眼下不是尚在求周轉?”
王塱面色如常,笑道:“一來一回,總得體面。”
江酹秋笑意微起:“王大人果然會算。”
王塱斟茶遞來,語氣忽轉輕緩:“其實我王家自祖上便是醫(yī)門,妙墨本也有望承我一脈。可惜她畏手畏腳,不堪大任。倒是妙音,伶俐周全,我出診時她常伴左右,都府大人也贊過她‘若是男兒身,當為正統(tǒng)’。”
他說著,目光閃爍,“倒也不是偏心,畢竟為父之情,難免。”
江酹秋沉默,只將茶盞輕放桌上,聽他絮語,只覺這王府的香氣愈發(fā)令人作嘔。
“既如此,為何將長女托付于我?”
王塱頓了頓,笑意不減:“長女終要嫁人。她年紀已長,既無出眾容貌,也不諳世事……嫁出去,總比留家里好。我也曾希望她懂事一些。”
他聲音不緊不慢,卻愈發(fā)無情:“若先生備些嫁資,我王家也不會讓她太寒酸出門。”
江酹秋緩緩放下茶盞,指腹摩挲盞沿,語氣冷然:“我不收人。”
王塱一愣。
江酹秋抬眸:“我凈風寺不納弟子,雖留香客,但不收俗緣。她若是嫁我,得隨我吃齋念經(jīng),清早抄經(jīng),夜里打坐,寒暑不怠。”
他語氣雖淡,句句如鋒。“她那鈍性子,忍得下來?”
王塱的笑容一瞬僵住,良久才道:“忍不忍,得她自己試過才知。”又強笑道,“她若委屈了,怨得也是她自己,怨不得旁人。”
江酹秋靜靜看他一眼,目光無悲無喜,卻像看穿了什么。
“我可以娶她。”他忽而道,“但我不會給你王家半文嫁資,也不要王府的禮儀——她走出這扇門那一刻,便與你再無瓜葛。”
王塱臉上神色微動,握杯的手一緊。
“這……”他遲疑。
江酹秋不緊不慢:“王大人不是說,她‘終究要嫁’?如今有人肯娶,便已足夠。若舍不得出嫁,不如留她自守王宅。”
王塱一時語塞,額上滲出微汗。
江酹秋起身,負手立于窗下,背影修直。
“你既將她視作累贅,那我接了也好。但從此之后,她若一日哭訴,一字回音,一封來信——我自會送她歸家。”
他頓了頓,回頭淡道:“屆時,你若不接,后果自負。”
王塱張了張口,最終只是苦笑:“好……那就如此。”
江酹秋打量王塱一會,忽然抬頭,看著他,眼底帶著難以捉摸的深意:“王大人如此說來,似乎也算有心。”
王塱神色一僵,緊張的神情略顯不安,但他依舊保持微笑:“江先生才是真正有心之人,我等也是久等此恩。”
江酹秋眸中閃過一絲難言的復雜,繼而緩緩起身,目光依然清冷,聲線低沉而有力:“既然如此,我便答應這樁婚事。”
王塱愣了一下,似是沒完全反應過來,隨即如釋重負般笑了:“好,既如此,真是感謝先生。”
他又低頭沉吟片刻,終是勉強笑道:“既如此……不若擇一吉日成親,也好免得日后有人閑話。”
他抬眸望來,語氣緩慢卻藏不住輕松:“這幾日陰晴不定,或許……大雪那日便好。雪落無聲,也算清凈。”
江酹秋微點頭,聲音淡淡:“黃昏之后,我自有人來接。”
王塱面露一絲難色,旋即道:“王府近日稍有耳目,實不宜張揚……禮數(shù)方面,便從簡了。轎夫只留一二,亦可免外人議論。”
江酹秋看他一眼,語中不辨喜怒:“王大人素來謹慎,安排自便。”
他說罷,再無停留,袖袍掠過門扇,踏入夜風。銅鈴作響,似遠似近。
忽然,爐火中一聲輕響,啪的一下。
江酹秋回過神來,手中仍握著那張《陳情令》的草稿。紙角微卷,墨跡猶新,字字筆正,然意已盡。
夜已深,爐火尚暖。他靜坐片刻,終將那紙一折再折,放入爐中。火舌舔卷而上,瞬間吞噬了那一頁字跡。
他低聲道:“還情,至此而已。”
一時無眠,心頭仍有未安。
他起身,披衣而行,穿過廚房,輕輕拉開臥室的帷幔。室中燭火早熄,只余窗紗透出的月光,淡淡地落在榻上。
王妙墨蜷臥床側,睡容安靜,長發(fā)散落枕邊,被角卻翻了出去。她一只腳露在外頭,是細細裹過的形狀,腳背微青,隱現(xiàn)勒痕。床下放著一雙出嫁時穿的紅緞小鞋,釘珠未落,卻因尺寸不合而空空立著。
江酹秋站了片刻,目光一凝,終是俯下身,探手去量她的足——指節(jié)掠過纖薄的布包,觸感冷涼,他手指微頓。
他輕輕嘆息,將她的腳重新裹回被中,又將被角細細掖好。王妙墨在夢中動了動,卻未醒。
他默然起身,悄然帶上門,回了書房。
檀案角落,疊著一張虎皮。那是早年有人奉上的,紋色斑駁,毛質尚軟。他取來展開,沉吟片刻,撫著皮面低聲自語:
“再冷些,她便該穿靴了。”
他將那虎皮抱在懷中,坐于榻上,靠著幾案,倦意緩緩襲來。爐火在旁,映著他微垂的睫影。
不多時,書房中只余爐火低響。他已沉沉睡去,虎皮仍抱在懷中。
“平洲——!”有人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