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
那聲吶喊宛若驚雷,自風雪中破空而來,宛如利刃,直刺心魂。
江酹秋猛然回頭——
是他。江秋琰。
那副熟悉的身影如今卻滿身血污,趴伏在斷石之間。一雙眼死死盯著他,眸底翻涌著詭異光芒,像是燒盡一切的火星。
“別……別回頭……平洲……”他沙啞低語,嘴角卻扯出一個詭異的笑。
江酹秋怔在原地,仿佛凍在風雪中。
那人動了——像被什么拖曳,從血泊中緩緩撐起,脖頸彎曲得不自然,一步步朝他逼近,身后拖著燒不盡的火焰殘影。
“你為什么……還活著?”
聲音低沉,像地底滲出的炭火,帶著腐爛的氣息。
“我替你死了……你怎么還能活著?”
火光下,他的臉一寸寸崩塌,盔纓燃盡,焦發貼頰。眼眶只剩兩個黑洞,卻偏偏對上了江酹秋的視線。
“你說過的——你會歸來。”
“你歸來了,可你在山中活得安安穩穩,釀酒、寫字、打柴、娶女人……你忘了我嗎?”
“你還記得我們兄弟們的名字嗎?他們死在哪一片雪地上,你還知道嗎?”
他每問一句,腳下便響起一聲脆響,如骨碎。
江酹秋搖頭,喉頭堵住,說不出一句話。他退后,步步踉蹌,直到身后盡是斷崖,腳下虛空,前路是亡靈。
他低頭,看見自己雙手沾滿血跡,掌紋之中密密麻麻,全是模糊不清的名字——熟悉的、忘卻的、生者、死者。
江秋琰走到他面前,俯身貼耳,語氣緩慢卻刺骨:
“說啊,平洲——你憑什么活下來?”
火光在這一刻驟然炸裂,江秋琰張開雙臂,向他撲來——
江酹秋猛地驚醒,冷汗涔涔,胸膛劇烈起伏。
黑暗里,只有窗外雪落無聲,仿佛夢境仍未散去。
他低聲喚出那人的名字:“……秋琰。”
四下無應,只有雪聲悠悠。衣襟盡濕,脊背冰涼,指節因攥得過緊而泛白。他倚坐塌邊,良久未動。
“是我……害了你。”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中衣,脊背冰涼,掌心發麻。他坐在書房塌上,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尚在風火之中。黑暗將他包圍,夢魘猶未散去。他的指節因攥得過緊而泛白,青筋在手背上暴起。
他披衣起身,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出。
風雪撲面,寒意侵骨。他未躲,只靜靜立在廊下,任寒風撕扯衣袍,雪片撲打眉目。忽有鴉鳴聲遠遠傳來,枝頭雪落,竹影晃動,黑影如鬼魅般一閃而過。
他本想一躍而上。
舊日輕功早已練至隨心所欲,縱身而起,不留痕跡也非難事。但他立在雪地中沉吟片刻,終是收回那股勁力。
姑娘疲憊一日,若瓦碎聲響驚擾了她,便是失禮。
他轉身回屋,從柴間取來舊梯子,倚在屋檐下,一手扶雪柱,一步步攀上去。
積雪未融,梯級濕滑,指尖幾度滑脫。他不急不躁,仿佛登的不是屋頂,而是他為自己立下的一段清規。
他終于坐在了屋脊之上。
這是他頭一回坐在這屋的脊背上,像一個真正的主人。屋下,是他親手設計的格局;墻后,是他親手挑選的木料;一磚一瓦、一窗一欞,皆不假人手。
那年是他來此的第三個春天。
他記得當時桃花剛開,山間仍帶寒意。他站在凈風寺后的竹林邊,指著山腰這塊空地,對圓法方丈說,他想蓋一座房。
方丈沉吟半晌,最終一笑:“阿彌陀佛,施主是該有個能安魂的去處了。”
那之后,寺中弟子輪流休沐,有的挑水,有的砌磚,有的搬石材。他們從黎明做到日落,整整半個月,才將這座小屋立起。
這廬像一具殼,將他裹在時間之外。隔絕塵世,但未隔絕舊夢。
山中松林隱在暮色里,一陣風吹來,樹影輕晃,低低嘩響,似有濤聲遠至。那不是水,是松,是滿山的老松,在夜色中緩緩搖曳,枝葉交擊,仿佛浪卷巖岸,一波接一波,無聲卻遼遠。
江酹秋微微側耳。
風穿松壑,濤聲如息。他憶起兒時讀過的一句話——“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那時他不解。如今卻在這四顧無人的深夜,聽出了這濤聲中的寬厚與沉靜,仿佛天地間最溫柔的嘆息。
它不說話,卻包容萬千。也許這世上,真的有什么東西,能將夢魘、血火、舊日都一一卷走,滌盡人心中最深處的痛。
他輕輕閉上眼,任風雪掠面,任松濤不息。
腳下瓦片積雪厚重,冷冽堅硬。他站在高處,整座宅邸、整片天地皆寂。只有他一人,仿若遺世孤魂。
有道是:
雪滿松窗夜半燈。驚回邊塞夢、角聲凝。
寒光鐵甲照霜凌。胡塵黯、誰見漢家旌?
白首愧平生。沙場埋骨處、草猶腥。
欲將羌笛付殘星。關河冷、吹徹玉門冰。
(小重山·雪夜驚夢)
吟罷,他緩緩坐下,指尖在雪上劃過。
六年了。他隱姓埋名,從賀平洲變為江酹秋,只為悄悄活下去。他未曾回鄉,未曾復任,只在這江南小鎮間,尋一處冷屋,度殘年。
可夢里一日不散,魂魄一夜不寧。
他想,自己明明也曾許諾,“我必歸來”,可江秋琰死了,他活著,卻做不到這事。
“秋琰……”他喃喃喚了一聲,像是喚一個沉入地底六年的人。
雪越下越大。
他低頭,望向庭中臥室的窗紙。
已熄燈了,屋里漆黑一片。
她大概是睡下了。沒有咳嗽,也沒有動靜,大概被子還蓋得好。他想。
……靴子還沒縫完。虎皮太厚,用錯針容易斷。
再拖幾日,她就要冷著腳走路了。
他輕輕躍下屋脊,雪在腳邊碎開,無聲。推門回屋,冷風一陣沒入衣襟,他未理會,只順手掩上門,將夜色隔在身后。
屋中仍是舊模樣,香爐滅了,酒盞空了,案上的紙樣被壓得有些卷角。
他走過去,捻起那張紙,又低頭比了比尺寸。
指尖停住。
……好像小了半指。
他皺了皺眉,又翻出另一只紙樣,反復核量。
不是手誤,是她的腳比他以為的還小一點。
可她走路笨,鞋若緊一分,路上就得絆一回。
他盯著紙樣沉思片刻,忽聽屋外風聲驟緊,雪片撲打窗紙,像催他趕工。
不對,
她是裹腳。
——得趁她還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