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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凈風

  • 酹骨
  • 酹酒聽潮
  • 4374字
  • 2025-05-11 20:31:53

燈火微晃。廚房右側那簾子之后,正是江酹秋的書房。此刻他坐于榻上,指節抵著眉心,輕輕嘆了口氣。

今天這一天,真是比過去幾年都費神。

《左傳》在案前攤開,書頁泛黃,滿眼皆是圈圈點點,但他卻讀不進去。那些春秋舊事、君臣爭斗,在此刻的雪夜里忽然變得遙遠又空洞。他合起書卷,從書架最上層抽出一本《昭明文選》,略翻片刻,神思卻未隨篇章而動。

一頁微起,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書中夾著的薄箋上。

是那封陳情令的底稿。

他靜靜地抽出那張紙,紙角略黃,筆墨已干。思緒飄遠。

那一年,江南的秋雨輕得像絹,細密卻不急促,纏纏綿綿地落著,把山林都浸在一片水汽朦朧之中。

他戴著一頂舊草帽,帽檐低垂,將半張臉藏在陰影里。身上的灰藍長衫早已褪色,裹著風塵與細雨,斑斑點點。

草帽下的臉瘦削而清俊,兩頰削得近乎蒼白,下頜覆著一層淡淡的胡茬,鬢角已有霜色。他腳步雖不快,卻極穩,像是從遙遠之地走來,又不肯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凈風寺山門不高,僅容一人側身入內。他站在門前,目光在斑駁的“凈風”匾額上略作停留,抬手輕叩門板,聲音清清淡淡:

“請問,寺中可收留過客?”

門后傳來幾聲腳步,一個聲音隨即響起,沉緩溫和:“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自是可留,但無香火供奉,唯有清茶素齋。”

江酹秋頷首道:“正合我意。”

門吱呀而開,檀香混著潮濕的青苔氣息撲面而來,草帽上的雨珠一滴滴落在石階上。

寺內極靜。幾株老梅在院中伸展著灰白枝干,宛如臥龍,石階之上青苔漫生,雨絲無聲地飄進回廊,連風都繞著檐角輕行。

引路的小沙彌年紀尚幼,偷看他幾眼,不敢多問,只將他引至方丈前。

圓法和尚正坐在窗下抄經。聽見腳步,也不抬頭,只低聲問道:“施主遠來,有何所求?”

江酹秋放下布包,拱手道:“借宿數日,若能添一口素齋,愿供些勞力。”

他聲音不高,語氣清淡,卻分寸拿捏得極穩,是不卑不亢的姿態。

圓法抬眼望他一眼:“施主貴姓?”

“江,江酹秋。”

圓法捻須一笑:“酹酒于秋,這名字,涼得緊。”

江酹秋沒笑,神情如常,只將包袱輕輕打開。油紙層層包裹之中,露出干凈的筆、硯,還有幾卷書稿,整整齊齊,干燥如新。

圓法眼中多了幾分贊許,緩緩道:“施主一路風雨,書未濕,人未亂,倒是個有心人。”

江酹秋道:“我自帶干糧,亦不白住。若得一方角落設立信箱,供人求信求文,我便能寫字抄經,自給自足。”

“信箱?”圓法微微昂首,“施主欲在寺中代筆?”

“若人心有結,書信不過是替人捻一炷心香。”江酹秋望著窗外細雨,語聲輕緩,“佛祖渡人,我亦渡人。所用不同。”

圓法沉吟片刻,忽而朗聲笑道:“好一句‘捻一炷心香’。既如此,后院有一間舊禪房,空了多年,施主若不嫌棄,可暫居。信箱之事,自也隨你。”

江酹秋起身一揖:“多謝。”

圓法擺擺手:“茶粗,房冷,唯有雨長,施主自便。”

那夜,凈風寺檐下燈火如豆,秋雨細細,滴落無聲。

寺廟本是清凈之地,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朝廷稅收調整,財務狀況漸趨緊張。江酹秋知道,若能幫助寺廟積累一些收入,或許也能以此交換自己偶爾的清修之地,于是主動提出了合作意向。幸好圓法大師同意了自己的請求。

這個“信箱”并非簡單的木匣,而是一個精巧的暗格,藏于寺廟的側院內,由幾位心地善良的老僧守護。信箱上方鐫刻了一則簡短的字句:“欲托人情,書信代筆,金銀隨信而來。”

委托人需將委托信和委托金一起放入信封,紙封嚴密,由老僧負責收納。每封信上,委托人需寫明自己的請求、背景和所愿表達的心意。

江酹秋在收到信件后,會細心查看,若信中內容合適、表達清晰,他便會應承代筆。

若他覺得信件過于含糊、或內容不值得代寫,酹秋的拒絕從不怠慢。每次拒絕,他都會保持冷靜,語氣不急不緩:“此信事涉重大,不便代筆,望自量力行事。”他把信件委托給僧人退還,并將原本的酬金一并交還,始終保持著文人該有的高潔與底線。

江酹秋在完成后會將代筆費用的一半捐贈給寺廟,寺廟則提供給他一間安靜的僧房和一間地下密室,作為他的“工作室”和“藏書閣”。

僧人們對江酹秋敬仰有加,時常送上素齋和茶水,江酹秋也常在寺廟中借閱經書與古籍。

他時常在傍晚時分,泡上一壺茶,點燃香爐,在那片寂靜的院落中讀書寫字,或替那些急需書信的人們代筆,或沉浸在思緒與歷史的長河中。

最初,江酹秋寫信時保持謹慎,避免涉及復雜的政治風波。多是一些平常百姓的生活瑣事——為求親、為辭別、為表達思念、為處理遺產糾紛、為調解村中的紛爭……而每一封信的風格都不相同,江酹秋將自己對文字的理解和對人心的揣摩融入其中,不論是安慰、勸告、勸解,還是輕描淡寫地表達某些委婉的意見,模仿著委托者的字跡,他都盡力在紙上做到得體且真誠。

隨著時間的流逝,寺廟的名聲越發遠揚,許多人都知道這凈風寺里有個文筆極好的人,但無人親眼見過,問寺里和尚,他們也不應。于是有五花八門的傳言,有人說是年輕公子,有人說是六旬文人,還有人說是筆仙顯靈。

總之,大家都不惜遠路而來,遞上紙封,交托金錢。也有一些窮困百姓,即便無力支付報酬,依舊前來求助,而江酹秋也會根據情況酌情幫忙。

這些信件,成了江酹秋思想與生活的一部分。每封信背后,藏著一個個生活在世間的普通人的心愿、無奈和希望,而他便是那微弱的橋梁,連接著他們與自己未曾涉足的更廣闊的世界。

那一日,他接到了一封署名為“王某”的委托信。紙是高貴的澄心堂紙,他一摸這柔軟便心覺不妙。

信是這樣寫的:

“敬啟者:

某王塱,現任醫官,愚笨無能,醫術淺薄,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以微誠,恭請閣下代為上書,幫小人解此困局。

伏惟州府大人,久疾不瘳,病勢屢進。某雖鞠躬竭力,竟未有起色,實愧擔此重任,惴惴不能自安。

念大人信臣深厚,托以性命,某雖勉力施治,終覺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慚且悚,寢食難安。今疾未瘥,憂慮益甚,惟恐因臣庸劣,而傷大人之信任,實不敢當。

某今特繕數語,懇請閣下代為執筆,草一書奉呈大人,申明某愧疚之心,伏愿大人念臣無心之過,宥某庸懦之咎,免其斧鉞之禍。某若得幸蒙大人寬宥,當感恩戴德,銘心刻骨,誓竭余生之力,以效國事,以報大德。

伏惟閣下文筆卓絕,仁心惻隱,垂憐小人,為某代奏此信,實感激不盡,感泣于心。

謹啟,

某年某月

醫官王某拜上”

看來,委托人是名醫官,因為州府大人重疾不治,而誠惶誠恐。

江酹秋合上信紙,指腹還殘留著澄心堂紙的細膩質感。黃昏已至,窗外不乏歸巢的鳥兒飛過。他盯著那行“免其斧鉞之禍”,許久不語。

這似乎是一封帶著血腥味的求救信。他很清楚,醫官失職乃至被問罪,絕非危言聳聽。州府大人一旦病重不起,王塱便有可能成為第一位替罪羊。上頭要人擔責,下面就有人要被斬首。即使那病非人力可治,這位醫官也無力自辯。

江酹秋曾見過不少求信者,有人為親情低頭,有人為情愛求句溫言,有人則因一紙債契求他寫得模糊點。他見多了人情冷暖,也練得一副冷眼旁觀的本事。然而這一封信,卻讓他沉默良久。

王塱的字句雖略顯笨拙,卻一筆一畫都寫得極其規整,顯見是用心下筆。那句“惟恐因臣庸劣,而傷大人之信任”,甚至讓江酹秋覺得,這人或許真心愧疚。

他忽而想起那年秋末,在街角診攤旁看到一名老醫官跪地為人把脈,病患家屬唾罵連連,那老者只低聲道:“若有一分生機,老朽便愿試上十分。”——這世間多的是診不出病的醫生,但不是每個都愿低頭謝罪,乞命一書。

“醫者,果真都該是好人吧……”江酹秋低聲自語。

他不是信這封信,只是信這職業。一個愿意低聲下氣、甘愿寫信求生的醫者,總歸還有點心腸。若真是那種庸劣無狀、心術不正之徒,大可以收拾包袱遠遁他鄉,又何必花這等銀紙、托這等細節來求他一封代筆之信?

更何況,這封信背后,牽連著的是一場政治病、一宗性命債。若不救王某,或許他真會人頭落地;若救,便是搭筆一封,未必改天換地,但至少,不會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求生無門。

江酹秋沉思良久,終是嘆了口氣,展紙磨墨。先在一張劣質紙上打草稿,寫好后,又去密室拿了珍藏許久的澄心堂紙,模仿著王某的字跡,一筆一畫,寫下了那封動情而不失尊嚴的《陳情令》。

——這不僅是王某的求生之信,也是他江酹秋試圖替天留人的一次努力:

“臣醫官王某,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以微誠,上陳寸心:

伏惟大人,仁德洽于四方,威望著于朝野。恩惠所及,黎庶懷德;德音一至,遠近肅然。臣生平庸鄙,無功于邦國,幸賴朝廷之恩,得侍醫職于左右。今聞大人抱疾,臣心如焚,惶惶若失,晝夜戰栗,憂不能寐。

臣學陋識淺,才不副任,雖竭誠診視,奈何沉疴難解,反復多日,病勢未歇。愧不能解大人之苦,憂恐貽誤時日,負托之責,實痛深骨髓。

臣伏念大人素秉忠厚之性,勤勞國政,不避風霜,動以天下為念,心憂民隱,才力既竭,形神俱勞。疾由憂起,乃忠誠所致。然臣以為,身為舟楫,政為江海;舟不濟,則江海失度。今之良策,莫若息機務而養精神,靜養數旬,自可轉安。

昔太傅董公以才識濟世,臨病尚能言和政之道;今大人之德,不讓古賢,愿以一時休養,圖萬世之安。臣雖鄙朽,猶知大人之才,非一疾所能蔽,非一朝所能盡。臣斗膽直陳,愿大人釋繁務,靜養疾躬,以慰上下之心,以安億兆之望。

臣無知小人,惟愿區區數言,得慰大人之念。所陳非敢妄議,皆出至誠。愿大人覽之勿棄,恕臣狂簡。

謹陳寸心,不勝惶恐戰栗之至。

謹啟

某年某月

醫官王某拜上”

那時,他并未想過,這封信日后將為他帶來一筆意外的回報。王塱獲封“醫者仁心”,他親自來到凈風寺,捐了一大筆錢。而更為復雜的“回報”,則是幾天后,“信箱”里一封簡短的信——

“小女妙墨,性情溫良,年已十六,愿擇一安穩之所,托付余生。公子清雅若此,幸莫推辭。

王塱”

所有的交代都簡潔至極。短短數十字,落款整肅,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誠意。

江酹秋看著那張紙許久,未動分毫。他一向能從字里行間讀出人的心性,而這封信,不似女兒親筆,卻也并不輕浮,言語雖軟,語氣卻篤定,仿佛一場早有定數的命運之書,只等他提筆應答。

他本不信人世間有無緣之緣,更不信一個素未謀面的醫官之女,會因他一封代筆之信,便許下終身。更何況,那醫官王塱,他至今連正面都未見過,怎會貿然將女兒許與一位隱于寺廟的無名之人?

“都說門當戶對。”他喃喃低語,指節輕輕敲著那封紙,“那達官顯貴人家的姑娘,自幼教養嚴謹,慣看華服金釵,嫁的自是權臣之后、富商之子,要么手握兵權,要么手執筆印,起碼也得是個出身清白、名列榜牘的士子。”

“我不過是個替人寫信的,寄身廟中,孤身一人。王醫官,是如何看上了我?”

他不是未曾自省。他知道自己筆法尚可,知世通情,有幾分冷靜清明的天性,也隱隱有些旁人識不出的鋒銳。可這些,不是一個父親輕易拿來托付女兒余生的理由。

那姑娘他從未見過,更不知性情如何。只憑著一封信便許終身,若不是荒唐,便是另有所圖。那信雖簡,卻透著一種決意,那種將人逼至角落才生出的沉靜與放手——讓他不由得想要探一探,是怎樣的父親,會替女兒做出這等安排;又是怎樣的女兒,會默然應下。

疑云纏繞,理不出個頭緒。他是個理智的人,凡事總要親眼見過,親手驗證,方才可下定論。

于是他動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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