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屋中,炭盆正旺,紅光悄悄映上地面,屋內一派溫暖。木地板拭得干凈發亮,幾乎不見塵屑。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松柴香味,隱隱又夾著些許熬藥的清苦。正對著是一間小廚房,灶臺整潔,鍋碗收拾得井井有條;右側簾子低垂,看不出后面所設;左側為客室,帷幔虛掩,可見一張小圓桌居中擺放,墻邊坐榻平整,靠窗一隅則是素木小書桌,上頭放著一本《楚辭》與筆墨紙硯,一盞油燈正溫黃地亮著。
整個室內清清爽爽,收拾得極有章法,沒有一絲寒士獨居的潦草,反倒透出一種清簡克己的秩序感。
王妙墨被風雪凍得幾近麻木,乍然感受到屋內的溫度,手腳頓時一陣刺癢發熱,不禁輕吸了口氣。她走得略慢,江酹秋卻已先行至前方,待至門口,又仿佛察覺身后動靜停下腳步,側頭等她,神情未動,如同只是隨意一瞥。
她輕聲應著,隨他步入最里屋。
屋中陳設極簡,與外間風格一致,素淡而井然。靠里擺著一張不大的木床,被褥是灰白與淡青交織的細麻布,紋樣極素,唯床尾一隅垂著纏枝淺紋,顏色已洗得發白,似是從舊被上裁下。床邊一張靠墻小榻,坐墊織錦但色澤低調;窗下一張舊書桌,墨硯、紙筆齊整地收在案角,旁邊壓著一疊未拆的空白紙頁,顯然是為她所備。
窗外風雪初歇,冷光透窗而入,卻因屋內炭盆暖意而化成一層柔和朦朧的影。紙窗泛黃,邊角貼得嚴絲合縫,像是有人親手修整過。
屋中并無喜色,連一縷紅綢都未見,更遑論新婚的鋪陳。所有陳設仿佛是為迎接一位暫住的客人而設,素凈、實用,又安靜得出奇。
江酹秋沒有多言,只側身示意她入內,語氣平平地說:“屋中略簡,若缺了什么,明日添。先更衣,之后出來吃飯。”
他說得簡單,語調卻不敷衍。
王妙墨輕輕頷首,踏入屋內。她繞過屏風時,不禁留意到屋中靜得出奇——沒有丫鬟,沒有下人,亦無人替她扶裳。
她從未在這樣安靜的屋子里換過衣裳。
她站了片刻,指尖觸到床上那一疊疊整整齊齊擺好的衣物。是淺灰色的長衫,料子不新,但洗得干凈,男子款式,卻明顯改了袖口與腰圍,尺寸貼合,似是有人精心裁過。
她脫下滿是雨雪的嫁衣,摘下發間沉重繁飾,偶爾拉扯到發根,隱隱作痛。換上新衣時,衣襟落體,貼身合縫,她不由自主地低聲呢喃:“……正合適。”
語氣極輕,自己也未覺察,那一聲竟透出幾分莫名的發澀。
她蹲在炭爐前烤了會兒手,寒氣漸退。那熟悉的冷清反倒未令人不安。她靜靜站起,繞過屏風,走出里屋。
江酹秋果然已在外間。
他站在炭盆旁,執著一柄木勺,似正舀粥。見她出來,他沒有言語,只轉身走向圓桌。
她緩緩跟上。桌上已放好兩張靠背木椅,一只淺青瓷碗中粥色柔和,熱氣蒸騰,隱見板栗碎粒,碗外凝著一圈細細的水汽。
他將碗推至她面前,道:“山路崎嶇,此番折騰,想必是累了。吃吧。”
語氣平穩,不帶情緒,卻沒有半分冷淡。
王妙墨怔了怔,低頭舀起一勺。粥已不燙,溫度適中,入口甘潤中透著一絲淡淡的姜香,暖意順喉而下,竟一路暖至心頭。
她輕聲問:“夫君……早就備好晚膳了?”
他未正面回答,只道:“雪大,路難走。”
寥寥數語,卻把她一路的疲倦與寒意接住。王妙墨忽覺,這屋子并非冷清,而是克制。
她低頭,一口一口吃著,動作很慢。
江酹秋未坐下,只在旁略作停留,便轉身進了廚房。她吃完粥,他適時出來,收走碗碟,動作簡練自然,如同每日習慣。
他將碗放入廚房,又折返回來,沏了杯紅茶,語氣依舊平靜:“明日我下山。香料、胭脂、食材,你想添什么,寫下。”
王妙墨抬眼望他,那人眉眼沉靜,神色無波,無喜無怒,仿佛一口深井,平靜得能照出人影。
她輕輕應了一聲。
江酹秋轉身向外走去,步履極穩,臨至門口,忽而停下。背對著她,語氣不動地道:
“夜涼,早些回屋歇下。”
言罷,他便出門離去,動作極輕,仿佛從未來過。
王妙墨獨坐在桌前,看著茶杯里裊裊熱氣氤氳蒸騰。窗外風雪雖歇,屋內靜得出奇。
雖說是新婚夜,但新郎似乎并沒有洞房之意呢。如此也好。她想。
她走回書桌前,目光落在那本《楚辭》上,手指無意間翻到《山鬼》篇。那一頁已有些微卷邊,紙張觸手微澀。她低頭讀出第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聲音極輕,幾不可聞。
她緩緩坐下,指腹撫著那些墨跡,眼神微動。
山鬼,披薜荔、帶女蘿,棲于幽篁,乘風御豹,本是天性自由之靈。可詩中,卻寫她夜夜盼歸人,夢中披佩云霞、心憂相思。王妙墨從未細讀此篇,如今卻不由自主地一行一行看下去。
“子慕予兮善窈窕……歲既晏兮孰華予?”
她讀到這里時微微蹙眉。那是山鬼的聲音嗎?她原以為神靈無懼年歲,無須等待愛戀——可為何詩中的山鬼,卻一日日妝飾自己,甚至為“時間流逝”而憂懼?
她輕聲道:“它是神……為何要被人看見,才算存在?”
她自己也未能回答。或許山鬼并不是神,只是被屈原寫成了神;又或許——就連山中之靈,也不愿長久獨活。
她忽然想起剛才屋內的靜默,那一碗粥,那一盞燈,那人不言不語地等著她吃完飯。
“……它也孤獨吧。”她低聲道,不知是在說山鬼,還是自己。
她合上書,雪聲隔窗簌簌,遠山靜如止水。她目光落在紙窗之外,白雪反照著炭火的暖意,天地幽微。
她站起身,拿著《楚辭》,走向床榻,坐下又緩緩躺平,目光仰望帳頂,指尖摸到一處布角的紋路,是被縫進來的舊花樣,洗得發白,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安心。
她閉上眼。
雪光透過紙窗的縫隙灑在屋內,一片朦朧銀白,如月如霜。
她在夢中行至一處山野——初是江南舊道,蘆葦蒼蒼、遠山如畫,而后,風轉、葉落,山色倏忽變幻,四野皆沉入一層迷蒙的藍霧。她循著一道水聲前行,腳下是幽徑青苔,枝柯橫斜,藤蘿纏枝,天光穿不過密林,唯有山泉自石罅間流淌,泛起微光。
忽而,一陣清響,一只赤豹從林中奔出,周身鬃毛如火,雙目金碧,奔至她身前,卻沒有傷她,只繞她奔行三匝,便伏于地面,低頭靜立。
她心跳微亂,卻感不到恐懼。身后有人緩緩踏碎葉而來,腳步輕而不急。
那人穿一襲長衣,衣襟綴著細草藤葉之紋,頭戴鹿角狀羽冠,腰間垂著編成的女蘿藤索,皮膚蒼白,眉目幽深,像從未沐過人間煙火。卻又……像在哪兒見過。
他看著她,神情既陌生又熟悉。唇未動,心中卻聽見聲音:
“來。”
他向她伸出手,指骨修長,掌心微涼。
她遲疑一步,他卻只是靜靜望著,目光深得像夜色中山泉,不容抗拒。四周草木忽然紛紛低頭,藤蘿如垂發飄舞,風中似有女子低語,卻聽不清。山峰遙遙,云煙纏繞,有隱隱神鳥飛過其巔,啼聲婉轉如笛。
她不知為何,終是伸出手,指尖輕觸他掌心——
那一剎那,天地翻覆,山泉翻涌如海,一只只白鳥自林間撲翅飛起。她被他帶著一路飛奔,衣袂翻卷,發絲飛揚,似要與這山中萬物一起融化在蒼茫綠意之間。他帶她穿過云層、掠過幽谷,草木在腳下匍匐,星辰在頭頂倒懸。
他回頭望她一眼,唇動無聲,卻像說:
“你本屬此山。”
她心中驀地一緊,恍惚間,那人眉目與江酹秋竟有幾分重疊,只是更寂寥,更野性,也更悲傷。
她想要開口,卻什么也說不出,只覺胸口有種遙遠的疼,像是被誰輕輕喚了一聲,又像是被什么注定永遠失落了。
風聲大作,山影傾斜,林海震動,她驀然驚醒。
屋內靜默無聲,炭火正紅,一盞燈孤照。
她坐起身,額上有冷汗,指尖仍殘留夢中那股清寒。他未曾真的握緊她,卻又像從未放開過。
她低頭望向手邊那本合起的《楚辭》,仿佛那一頁還未完全合攏,山鬼的身影,仍隱隱潛伏在紙頁之下,未曾離去。
“怎么了?”江酹秋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