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石很討厭沙漠的夜晚。

對于十五歲從軍，軍旅生涯超過15年，其中至少有一半在沙漠中度過的賀石來說，這里本應早就成為他的第二故鄉。

可是又有哪個腦筋正常的人，會把沙漠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呢？這里的白天是干燥的，土黃色的，看不到一絲生命的痕跡，只有沙子、沙子、還是沙子。到了晚上，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永遠吹個不停的大風能帶走你身體里的最后一絲熱量，冰冷的鐵甲稍不留神就會凍住你的皮膚，稍稍用力就會連皮帶肉被撕下一塊，疼得人齜牙咧嘴。要是夜里看火的人敢不小心在天亮前就讓帳篷里的篝火熄滅的話，被同袍們揍個鼻青臉腫都算是輕的。

但是，賀石又不是那么討厭沙漠的夜晚，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安心地坐在自己的大帳里，一邊享受著篝火帶來的溫暖，一邊教小梅讀書寫字。

小梅就叫做小梅，因為賀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覺得她像一朵盛開在寒夜里的梅花一樣，紅紅的，暖暖的，給他帶來些許活著的實感，還有對未來的期盼。

小梅本來生活在離軍營二十里外的村子里。那是個很小的村子，不過幾十號人，既不產糧也不釀酒，靠著一個小小的礦坑和村里養著的幾十頭牛羊維生。平時村里的男人會下坑挖礦，開采出銀色的礦石，然后運到幾十里外的鎮子里賣掉，換點村里用得上的布匹糧食，有余錢再添一兩頭家禽牲畜。村里的牛羊就是這么一點一點地攢起來的。村里的女人和小孩則會去附近的河谷里割點鮮嫩的青草背回來，期盼著村里的牛羊們能多吃點，多攢點肉，賣個好價錢或給全村人改善一下伙食。

小梅的父親是村里的張屠戶。雖說是屠戶，一年到頭倒也沒幾次大顯身手的機會，平時就是殺個雞鴨什么的。有時客人滿意，會留兩塊肉或者幾個蛋給他，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拿回家煮給女兒吃。說是客人，其實也都是村里人。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都知道他有個寶貝女兒，所以多半也愿意分一點給張屠戶。

小梅的母親在小梅6歲那年就死了。是在河谷割青草時，踩在岸邊的石頭上滑倒，摔進水里，腦袋磕到水里的石頭尖，磕破了腦袋死的。聽說當時人就軟了，搬回家時已經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小梅哭了一天一夜，最后哭累了，才在張屠戶的懷里睡著。

自那以后，小梅就很少說話，只會在張屠戶面前才會說幾句，也很少會笑。張屠戶也沒什么辦法，一個大老爺們帶著個小女兒，難免這里那里照顧不周全。好在他的妹妹，也就是小梅的姑姑不時來幫忙照看孩子，好不容易才把小梅拉扯起來。

在小梅10歲的那年，打西邊來了一群蠻人，操著聽不懂的話，舉著沒人見過的家伙，那是走了一路就搶了一路。沒人算過他們毀了多少個村子，也沒人知道他們殺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們經過時，是遇村燒村，遇城攻城，好幾個戍邊的軍營都被打下來了，死掉的官兵至少有四五百，受傷的就更多了。聽說這些蠻子還會把抓到的人活活串在柱子上，在底下點起火堆。最后，整根柱子都會被火焰包圍，柱子上的人會被燒成焦黑的骷髏。

小梅的村子很倒霉，非常的倒霉。本來，這幫蠻子一出現，在攻打軍營的時候就有傳令兵拼死一路逃回王都傳遞軍情。皇帝得知后馬上下旨，委派當朝大將軍統領各部，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要人給人，拉出了整個國家最精銳的“天兵”好幾萬人，一路浩浩蕩蕩向西進發。雙方在距這邊五十里外的渡口隔著河對峙。最后，是當朝大將軍指派親信冒險分出一支精銳騎兵，悄悄從上游渡河埋伏在蠻子背后。等到和主力約定好的時間一到，這支騎兵趁著蠻子的注意力全被渡河的主力集中在前方時從背后掩殺，斬了蠻子王的首級，才成功得勝。

本來嘛，一支軍隊的頭頭死了，軍隊就散了，就算有一小部分落草為寇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可是呢，蠻子兵不一樣啊。他們本來就是燒殺搶掠慣了，有個頭頭還多少管得住一點，這頭頭一死，剩下的那可就本性畢露了。這邊幾十個，那邊上百個，直接炸鍋，到處亂跑。朝廷的“天兵”那是追也追不上多少。最后一合計，反正蠻子軍打散了，也成不了什么氣候了，這邊好幾萬人吃喝拉撒都得花錢呢，糧餉也快見底了，不如撤了吧，回去論功行賞去了。

這下子，周邊的村子就慘了。大的村子還好點，人多消息靈通，提前做好了準備，還有幾個大村子互相抱團，誰被打了大家一起去救他，那些殘兵敗將還真奈何不了他們。小的村子就慘了，總共就那幾十上百人，就算做準備，青壯年也不會超過一個村子總人數的三分之一。他們的對手是什么呀？是那些早就習慣刀口舔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蠻子啊，那哪打得過？小的村子就這么一個一個被搶，被殺光了。僥幸幸存下來的人，運氣好的跑到幾個大村子里，雖然是寄人籬下，但好歹保住了小命。運氣不好的，要么在半道迷了路，要么落進野獸的肚子里，變成沙漠中的森森白骨。

小梅的村子就是這樣沒的。等到賀石接到消息，帶著人快馬加鞭地趕到時，村子已經只剩下斷壁殘垣了。也得是賀石好心，不忍這些鄉親們暴尸荒野被野獸啃食，帶著手下給大家挖了墳墓，一個一個安葬下去，在搬尸體時才在尸堆里找到衣服被血染得通紅，睜著大眼睛，滿臉是血，一動不動的小梅。賀石趕緊把小梅抱起來，讓懂醫術的手下粗略檢查一下，發現小梅一點傷也沒有，這才松了一口氣，安葬完鄉親后把小梅帶回軍營照看，一晃也有五年過去了。

如今的小梅已經15歲了，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收養她的賀石是這處軍營里的最高指揮官，說是指揮官，其實管的也只有不到100號人而已，這里面真正能拿起家伙上戰場的還不到一半。其他的都是一些上不了戰場又沒有家鄉可以回的老兵，就在這里當仆役，混口飯吃。反正都是老兄弟了，誰也不會太為難誰。平時有空，賀石就會教小梅讀書寫字。可能是小時候的遭遇影響太深，小梅這幾年雖然變得開朗一點了，卻始終沒有辦法開口說話。好在這里是沙漠，別的不多就是沙子多，拿根棍子就能在地上寫字，所以平時和小梅的交流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教了讀書寫字，自然還得教點刀槍棍棒防身不是，一群大老爺們，最不缺的就是這些技能了。可是要教小梅什么呢？會的多就是麻煩，最后大家一個一個試，發現小梅在射箭上很有天分。怎么射，用什么動作，怎么看風向，基本上只要說一遍，做一遍，小梅就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這可把賀石樂的，他最擅長這個了。沒幾年，小梅的射術就越發有模有樣，連賀石都快自嘆不如。

有時候賀石也在想，小梅越長越大了，總不能一輩子跟自己這幫糙漢子混在一起吧，可到底要怎么辦，他也沒有什么好的計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咯。

只不過呢，命運這種東西就是這樣，該來的他總是會來。你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