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九月十四
汝州郟縣以東二里無名高崗
雨雖然停了,但天幕依舊陰沉,壓得人心頭發悶。
王二叉著腰,眺望著數里外郟縣城下的景象撇了撇嘴。
黑壓壓的明軍如同蟻群,對著郟縣城墻發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驢日的!”
王二啐了一口,臉上寫滿了憤慨:
“打,使勁打!打下來又能如何?功勞是人家的,苦勞是下面丘八的,送死的是你們這幫傻蛋!呸!”
老營兵罵罵咧咧地轉回頭,看向身邊的木制雞公車。
車上的干草堆里,王卷之渾身裹著臟污布條,正艱難地撐起上半身。
王二看著他那狼狽虛弱的模樣,忍不住嗤笑:
“驢日的命是真他娘的硬啊!昏迷了一天一夜,這就醒了?老子還以為你得在床上躺他娘個把月呢!”
王卷之沒有理會老營兵的碎嘴,抬頭望向了數里外那片殺聲震天的戰場。
此刻……他竟生不起任何悲天憫人的心緒。
郟縣陷落?
孫部敗亡?
大明江山傾覆……跟他有半毛錢關系。
“呼……”
王卷之重重的呼出一口濁氣,轉頭看向一旁站立的顧正炎。
他又恢復了一身整潔的書生青衫,儀態依舊從容,仿佛昨夜那個在重甲騎兵簇擁下掀起腥風血雨的人從未存在過。
“你……到底是誰?”
顧正炎聞聲沒有直接回答王卷之的問題:
“壯士可知林丹汗?”
“林丹汗?那個立志統一蒙古諸部、與后金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爭斗數十年,最終客死青海的蒙古末代大汗?”
說著,王卷之看向書生:
“他與我有何干系,我只問你是誰!”
顧正炎聞言,沉默片刻后,他才緩緩開口:
“我?一個繼承林丹汗雄才大略,志在恢復成吉思汗偉業的書生。”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了嘲弄:
“壯士對建州之努爾哈赤、皇太極對蒙古諸部的手段如何看?”
看著審視自己的王卷之,顧正炎嗤笑一聲:
“分化瓦解,奴役同族!昔日稱雄草原的察哈爾、喀喇沁各部臺吉、貝勒,或被利誘,或遭屠刀威逼,最終……紛紛匍匐于建州人的馬靴之下!”
話到此,書生頓了一下:
“皇太極欲將我等血脈記憶徹底抹殺,使其成為無魂之犬!然……”
說著,顧正炎的背脊突然挺直:
“察哈爾真正的血脈與骨頭,從未被打斷!林丹汗之志,亦未隨其埋骨黃沙!”
王卷之聽著書生這些話,雖沒有直接說明自己是誰,但其身份已經昭然若揭!
“驢球!”
老營兵聽完二人的對話毫不客氣嗤笑一聲:
“酸丁就是酸丁,繞來繞去不還是沒說自個到底是哪根蔥嘛?老子最恨有屁不痛快放的人,呸!”
顧正炎聞言眉頭微微一挑,沒有理會王二的嗤笑,轉頭繼續看向王卷之:
“學生已知壯士心有鯤鵬,志在扶將傾之廈,而學生麾下尚有千余汗帳親兵可驅使,這些人乃我族脊梁,雄兵可期!”
話到此,顧正炎微微揚首:
“他們,可為壯士之劍刃,助你劈開這混沌迷障!”
王卷之聞言眼神微動:
“條件呢?”
書生正視王卷之一字一頓道:
“條件是,壯士能帶領我們……誅滅滿清!”
王卷之心中劇震,這書生的提議,無異于雪中送炭,他剛想開口應下,顧正炎卻話鋒一轉:
“然學生雖看到了壯士的志,卻尚未得見壯士的實。”
話到此,顧正炎的語氣轉為平淡:
“昨夜學生已展示了我的實力,我族鐵騎,可破重圍,可懾敵膽。”
說著,書生看向依舊廝殺震天的郟縣:
“接下來的路,是壯士你自己的路,要砸爛這舊世道,再造新秩序,光有志氣與怒火,遠遠不夠。你需要力量!需要根基!需要讓追隨你的人看到希望,看到你掌舵破浪的本事!”
顧正炎的目光掃過王卷之,又掃過一旁的王二,最終回到王卷之臉上:
“學生麾下的勇士,敬仰的是真英雄,追隨的是雄主!他們不會輕易為一個空有志向、卻無根基、無手段的‘總旗’效死力。”
他頓了頓,繼續道:
“王壯士,要讓學生,讓這些草原的雄鷹心甘情愿為你俯首……你需要拿出能讓他們信服、敬仰的‘勢力’來!”
王卷之沉默了。
書生的話,他聽明白了。
顧正炎看中了他那點“異于常人”的見識和昨夜迸發出的那股“砸爛一切”的狠勁,認為他有“潛力”。
顧正炎擁有強悍的武力,那些訓練有素、悍勇絕倫的蒙古重騎,這絕對是他夢寐以求的力量!
想想明成祖朱棣,靠著三千蒙古鐵騎縱橫漠北,何等威風!
若有這樣一支力量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但是!
這份力量,不是白給的。
顧正炎已經明確了地告訴自己。
我展示了我的實力,現在該你證明你的價值了。
你有“志”,很好,但空口無憑。
你需要地盤,需要兵馬,需要實實在在的“勢力”!
只有當你擁有了足以匹配他這份武力的根基,展現出足以駕馭這股力量、實現共同目標的能力時,他才會真正傾力相助。
現在他顧正炎,更像是一個冷眼的投資人,一個潛在的盟友。
他提供了一次“天使投資”,并暗示了后續“大額融資”的可能性。
但前提是,王卷之這個“初創公司”,得先自己做出點像樣的成績,證明自己值得投資。
念及此,王卷之的目光,從顧正炎平靜卻深不可測的臉上移開,越過王二那張寫滿困惑的臉,再次投向那片殺聲震天、血肉橫飛的郟縣戰場。
郟縣的勝敗,孫傳庭的存亡,大明王朝的興衰……這些宏大敘事,在這一刻,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如何變強!
“王二!”
“干啥?”
“先回土地廟喊上張黑虎和牛崽子,再去唐河,收攏我們的勢力。”
顧正炎眸光一閃:
“然后呢?”
王卷之躺在干草堆里,一字一頓:
“然后?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書生以為如何?”
顧正炎聞言眼神驟然一亮:
“善!學生拭目以待。”
王卷之聞言不再看他,目光望向郟縣城下那片沸騰的殺場。
孫傳庭這位明末戰神……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中軍帳內運籌帷幄,還是在將臺看麾下兒郎如麥浪般倒在闖賊的炮火之下?
“孫督師……”
王卷之嘴唇微動,最終沉默一嘆:
“我等潼關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