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九月初五
汝州郟縣冢頭鎮東崗
暮色中,王卷之踩著焦土登上高崗,一里外的冢頭鎮城頭,“闖”字大旗在暮風里獵獵作響。
鎮內炊煙升騰處透著零星火光,鎮外黑壓壓的蜷縮著不少流民。
風卷著沙礫掠過耳畔時,王卷之皺眉思忖著。
按史書記載,三日后秦軍破寶豐,七日后進逼郟縣,留給自己的時間只剩九天。
城頭上的“闖”字大旗,還有那鎮門口裹著紅巾的士兵無一不在表明這里已是闖軍的地盤。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靛藍棉甲,活脫脫就是個潰逃的官軍。
要是這么一身進鎮子,怕是得被當作官軍給砍了吧?
轉頭瞥了眼顧正炎那身沾滿塵土的青衫還算妥當。
再看王二的紅頭巾……算了這老陰比本來就是個闖賊!
揉了揉餓癟的肚子,他一時間頗有些猶豫進不進鎮子!
穿越至此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未進,此時喉嚨干得像是塞了把沙子。
李自成為了切斷孫傳庭的糧草補給,早把汝州周邊能燒的糧倉都燒了個干凈。
如今連年大旱加上兵禍,方圓百里怕是再難找到第二個有人煙的村落。
更棘手的是,他根本辨不清郟縣的方向。
王卷之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
進,可能被當成明軍細作砍了腦袋。
不進,眼前這個被闖軍占據的鎮子,怕是目前能獲取情報和食物的唯一機會。
思緒至此,王卷之轉頭看了眼正在挖坑埋褡褳的王二:
“老陰比,有法子能混進鎮子么?”
“哈?”
王二聞言眼睛瞪得溜圓,厚背刀往土里一插:
“大喇喇走進去就是了!”
王卷之聽了這話猛然醒悟,是了,李闖麾下三十六營本就裝束混雜。
陜西老卒裹紅巾,河南新附的義軍甚至有披僧袍的,便是穿明軍制式棉甲的也不在少數。
就像此時在鎮門處晃蕩的守軍,就有個套著山文甲卻系紅腰帶的漢子。
自嘲一笑后,王卷之用刀柄戳了戳王二的后背:
“那你們有啥切口沒?若是有人問起,我跟書生該說是誰的營兵?”
王二聽了這話笑道:
“若有人盤問吃他娘,你倆就回個穿他衣便是過關,至于營兵的話,你倆就說是郝搖旗營下步卒便可!”
王卷之聞言看了看顧正炎,見書生點頭,指了指王二手中的褡褳:
“埋這破布作甚?趕緊進鎮請我倆吃羊肉泡饃!”
“球勢的!”
王二聞言急道:
“營里新收的河南娃手黑,額要是帶著這金銀入城,鬼知道會不會被搶!”
王卷之聞言撇了撇嘴,屁的被搶,說穿了不就是派系內斗嘛?
這些農民軍表面結盟,實則各自為政。
即便在滎陽大會上號稱十三家七十二營,也不過是烏合之眾的臨時勾當。
李自成雖在河南勢大,可張獻忠盤踞湖廣,羅汝才雄踞南陽,誰都不服誰。
即便沒有清軍入關,這群人遲早也要刀兵相見。
就如那羅汝才部與闖營一直不合,直至今年五月與闖營火并,最終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如今連郝搖旗這等老營都需要防著新附的河南兵,可見其內部派系之混亂。
“走了走了!”
王卷之拽起王二后襟就往崗下拖,褡褳里的銅錢撞得叮當響:
“埋個球!百十號烏合之眾還能翻天?”
老陰比罵罵咧咧地掙扎著,紅頭巾都快歪到了耳根:
“驢日的!額這點家當要是叫人摸去,額做鬼也不放過你!”
顧正炎默默跟在三步后,右手已經握住了弓。
王二這廝滿嘴跑馬,鬼知道會不會在守軍面前露了餡。
暮色漸深的官道上,三人身影被拉得老長。
王卷之跨過一灘污水后,轉頭看了看那些蜷縮在官道兩旁的饑民,這些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軀殼,連抬頭看人的力氣都沒有。
更遠處,幾具倒伏的軀體散落在荒野上,顧正炎撿起塊石子砸了過去,驚飛了成團的黑鴉。
王二回頭啐了一口:
“驢日的!額看你是閑的!”
等鎮門處的火把已經能照見他們衣甲上的血漬時,守軍中有個戴氈帽的漢子正瞇著眼往這邊打量。
顧正炎的喉結動了動,突然覺得方才王二埋錢的舉動,或許是個明智的選擇。
三人剛近鎮門,那氈帽漢子舉槍一聲暴喝:
“吃他娘?”
王二反應極快,腰桿一挺:
“穿他衣!”
切口剛過,王二就被王卷之暗暗一推,老營兵踉蹌著往前兩步,嘴里罵了句“驢日的”,臉上卻咧出油滑笑意朝守軍拱了拱手:
“老哥辛苦!額們仨是郝大掌盤子前哨的弟兄!”
那戴氈帽的漢子聞言上下打量著三人,嗤笑一聲:
“又是來蹭飯的潰兵?這幾日都第三撥了!”
話音剛落,旁邊一個年輕守軍插了嘴:
“郝搖旗的人?你們上月不是跟著去打南陽了么?咋會跑到郟縣?”
王二眼珠子一轉:
“嗨!別提了!路上撞見了白閻王的先鋒隊,全給打散了!”
話剛說完,王卷之趁機掃了眼四周。
附近除了這個氈帽漢子和年輕守軍,還有個裹僧袍的漢子和三個挎腰刀的守軍蹲在火堆旁時不時的往這邊瞅一眼。
上方的土墻垛口一直晃著兩條人影,八成是兩個弓手。
王二回頭看了眼王卷之,揉著干癟的肚皮湊近了一步:
“老哥抬抬手!額們哥仨兩天米水未進了!”
話音剛落,氈帽守軍突然用槍尖指向顧正炎:
“讀書人跟著潰兵討飯?你們怕不是白閻王的探子吧?”
“驢日的!”
王二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甩手打掉氈帽漢子的槍尖:
“你媽才是探子!額們老營在朱仙鎮吃左良玉那龜孫的炮子時,你碎慫還在你媽炕頭吃奶哩!”
“恁娘了個腳!”
氈帽漢子被王二罵的一愣,旋即甩出句地道開封腔,槍尖指著王二的咽喉就要戳:
“恁個信球貨敢罵俺娘?”
話剛落地,周圍的守軍齊刷刷拔刀。
土墻垛口處隨之弓弦繃響,王卷之抬頭望去,兩支箭已搭上了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