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喊打喊殺可不好！”

話音剛落，王卷之苗刀自下而上斜撩，一招戚家軍刀法二十四式朝天撩，刀背精準挑在槍頭三寸。

氈帽漢子虎口劇震，紅纓槍打著旋兒掉落在地時，刀鋒已回鞘三寸。

“兄弟這就不該了?！?

王卷之拇指壓著刀鐔，目光掃過垛口弓箭手：

“你我同為闖營好漢，何必如此難為人？”

說著，刀鞘指了指顧正炎：

“我這位兄弟雖為酸丁，揣著的是顆救民之心投身闖營共謀義舉，不比那些刮地皮的酸丁強？”

氈帽漢子愣神之后抬手制止身后的守軍，打量著王卷之：

“我觀你這招朝天撩深得戚少保真傳，前些年在寧遠前屯，老子見過有人使這招，你是不是在遼東待過？”

王卷之聽了這話，便明白這人怕是從遼東潰逃后加入的闖營。

明末義軍主要分為潰逃的邊兵和饑民。

但其主力是邊軍潰兵，從天啟年間開始，陜西的邊兵因遼東戰事失利逃散，加上天災和賦稅壓迫，最終成為起義的主力之一。

崇禎四年吳橋兵變后，孔有德、耿仲明率萬余遼東新軍投金，余部潰散成數十股流竄中原。

這些遼東潰卒通曉火器，善結車陣，成為早期義軍的攻堅主力。

至崇禎十三年，洪承疇松山敗績，寧遠、前屯衛三萬邊軍潰退關內，其中半數為湖廣籍客軍。

這些士卒攜三眼銃、迅雷銃入豫，助李自成整編火器營，郟縣之戰遂能擊破孫傳庭的火車營。

崇禎十五年孫傳庭柿園之役戰敗，其標營三千秦兵潰入伏牛山，多為四川籍鉤鐮手。

他們依山勢結寨，將川中鉤鐮槍法與豫西地形結合，創“滾地龍”戰法，專破官軍馬隊。

至崇禎十六年九月，闖軍精銳“老本勁卒”中，遼東火器手占三成，川湖鉤鐮兵占兩成，真正秦晉子弟反倒不足半數。

這些潰兵攜邊鎮武備、戰陣經驗投效，終使流寇蛻變為正規戰力，成為傾覆大明江山的致命鋒刃。

只是此人突然問起自己的來歷，頗讓王卷之為難了。

他雖是導游出身，對明史略知一二，但遼東各部的具體編制豈是尋常人能說清的？

原身雖是夜不收，但究竟隸屬哪位將領麾下，他實在無從得知。

此事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怕立刻就會引起這些邊軍老卒的懷疑。

眼下雙方已是劍拔弩張，稍有不慎便會釀成一場生死搏殺。

到那時莫說進鎮子，恐怕連全身而退都難。

吃飯喝水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打聽情報的計劃就要落空。

正躊躇間，卻見那氈帽漢子已經按住厚背刀柄，隱隱有抽刀出鞘之勢。

就在這時，顧正炎突然朗聲道：

“我大哥原是呂品奇麾下浙兵！”

話音剛落，年輕守軍槍桿猛地頓地：

“扯啥白咧？呂品奇呂參將去年就帶著七千浙兵在杏山堡殉國......”

“你驢日的還當自個是守寧遠的英雄咧？”

王二嗤笑一聲直接打斷：

“這里的人撕扒開來誰褲襠里沒沾著屎？驢日的都是逃兵還舔著臉充圣人！”

年輕守軍臉色霎時青紅交加，握著紅纓槍的手背迸出青筋。

氈帽漢子橫臂攔在中間看向王卷之：

“當真是杏山堡出來的？”

王卷之將錯就錯點了點頭：

“是！”

說罷扯住王二后襟往后拽，面對面看著氈帽漢子：

“老哥行個方便，弟兄們就進城吃口熱乎的歇歇腳，待恢復了些體力便去尋大營。”

氈帽漢子喉結滾動了兩下：

“中！”

說完沖鎮口擺了擺手：

“卸甲！解刀！”

王二梗著脖子要爭辯，卻被王顧正炎踹了腳后跟。

老營兵罵咧咧解下厚背刀：

“額日他先人！逑大個鎮子規矩恁多！”

“恁懂個球！”

年輕守軍用紅纓槍桿指了指他：

“上月老回回的人想詐城，叫咱剁成......”

“閉住你的糞門！”

氈帽漢子一身暴喝打斷后，轉頭卻沖王卷之擠出笑紋：

“遼鎮三才陣怎生變換的？”

這冷不丁的詰問讓空氣瞬間凝滯，但王卷之卻咧嘴笑了：

“老哥這可問對人了！當年在杏山堡，呂參將可是每日雞鳴三遍就趕我們操演三才陣。”

說著左手虛按腰間，右腳后撤劃出半?。?

“前隊變橫，中隊豎突！”

后腳跟猛頓地面，驚飛了兩只啄食的麻雀。

轉身推了一把顧正炎：

“后隊分兩翼！”

書生踉蹌退步，恰與王二形成犄角之勢。

氈帽漢子看到這笑了，將苗刀一甩：

“中嘞！把刀甲還給他們，讓他們進鎮！”

王卷之接過苗刀剛要謝過，那氈帽漢子又道：

“但有一樣！鎮里糧草只供守軍，你們要吃喝得去酒肆使銀子！”

王二聞言炸了：

“額日......”

“廢什么話，走了！”

不待這憨貨罵出口，王卷之拽著他就往鎮里沖。

青石板路在三人靴底咯吱作響，夕陽把鎮西的戍樓影子拉長到東門。

王卷之刀鞘挑開半垂的“趙”字酒旗，旗角鐵環撞在磚墻上，驚起檐下兩只灰鴿子。

七八步外兩個守軍蹲在碾盤旁磨刀，咯吱聲混著醬缸的酸腐飄過街市。

“三位軍爺里邊請——”

豁牙伙計從酒肆門板后探出頭，肩上抹布油膩得能刮下二兩葷油。

王卷之跨過尺余高的木門檻，陳年的酒香撲面而來。

三張榆木八仙桌沿墻排開，桌面龜裂處填著糯米漿。

東墻神龕供著褪色的趙公元帥像，供盤里擺的是麥餅。

四個守軍圍坐西首桌，酒碗停在唇邊打量著來人。

“軍爺這邊坐?！?

伙計引他們到臨窗條凳。

窗欞糊紙用酒曲袋子裁的，透過“豐和號”字樣的破洞，能望見后院的驢子。

四個守軍轉頭繼續吃酒，卻把鉤鐮槍往桌邊挪了半尺。

“三位用些什么？”

王二大剌剌跨坐在條凳上，厚背刀拍得桌面灰塵亂蹦：

“先切二斤羊肉！篩三碗......”

“客官說笑了?！?

系圍裙的婦人從后廚轉出：

“如今只有面攪團，鹽都要拿銅錢換。”

話音剛落，東桌守軍傳來一陣哄笑：

“恁個瓜慫還想著吃肉？去城隍廟啃泥判官去吧，那屁股蛋子肥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