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福王別院深處,孫傳庭的小院正房。
王卷之剛跨過門檻,便見孫傳庭已端坐于一張簡樸案幾后,案上擺著一套粗瓷茶具,一盞清茶正冒著熱氣。
王卷之也不客氣,咧嘴一笑,大馬金刀地在蒲團上盤腿坐下:
“督師大人氣色看著好多了。”
孫傳庭沒接話,提起茶壺親自將王卷之面前那盞空杯斟滿:
“老夫……要走了。”
王卷之端起茶盞的手頓了一下,隨即神色如常地將茶盞送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后點了點頭:
“嗯。”
孫傳庭抬眼靜靜地看著王卷之:
“你會放老夫走?”
王卷之摩挲著杯子笑道:
“督師大人言重了,末將這里對督師大人從來就沒有放與不放一說。”
說著,抬頭坦然看向孫傳庭:
“督師大人若覺得此地污濁,不堪靜養,想去潼關力挽狂瀾,或是回京面圣陳情……末將絕不阻攔,非但不攔,末將還會派人護送督師大人一程,保您平安抵達。”
孫傳庭聞言似早已料到王卷之會如此說,目光轉向洞開的房門,望向院中隨秋風簌簌落下的枯葉沉默了片刻:
“你……不隨老夫去潼關?”
王卷之端起茶盞又飲了一口,放下時臉上笑容不變:
“呵呵……督師大人恕末將難能從命,末將還想多活兩年。”
孫傳庭聞言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王卷之,沉默一嘆換了個問題:
“你……就沒什么要求?”
王卷之把玩茶盞的動作停了下來,微微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似在沉思。
房間內一時寂靜無聲,唯有窗外秋風掃落葉的沙沙聲。
良久。
王卷之抬起頭,臉上那點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斂,沒有直接回答孫傳庭的問題,反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督師大人可知,昨日末將在宜陽千戶所,遭遇了李闖麾下大將劉宗敏之子劉文秀?”
看到孫傳庭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王卷之繼續道:
“那劉文秀領著三千精兵想趁末將立足未穩,奪回被末將保護起來的權將軍李過。結果嘛……”
說著王卷之雙手一攤:
“結果被末將依托千戶所地利用虎蹲炮、鳥銃、外加一場巷戰直接全殲,劉文秀那小子也被末將親手斬于陣前。”
“!!!”
饒是孫傳庭見慣了大風大浪,此刻也忍不住驚詫!
劉文秀!劉宗敏的獨子!竟死在了眼前這個小小千總手里?
還有那三千闖兵被全殲?一個活口不留?
雖真實人數或有夸大之嫌,但此事真偽只怕不會作假。
不等孫傳庭消化完,王卷之的聲音再次響起,話語中帶上了訴苦:
“督師大人,您說……劉宗敏那老狗死了唯一的兒子,他會善罷甘休嗎?這嵩山別院怕是很快就要迎來那老瘋狗的滔天怒火了。”
說著嘆了口氣,看向孫傳庭:
“督師大人您這時候走……也對。此地已成是非之地兇險萬分,您千金之軀,社稷所系,實在不宜在此涉險,末將……不敢強留。”
話至此,王卷之語氣陡然一轉:
“只是……末將雖位卑職小,卻也深知忠義二字,生擒闖賊大將李過,斬殺闖賊大將之子,護衛督師大人周全,更是在這河南糜爛之地,為朝廷、為陛下打出了這么一場大捷……”
說完,王卷之盯著孫傳庭笑道:
“督師大人您體恤末將剿匪有功,不若……在您回潼關前,幫末將寫一份奏疏,陳明皇上,給末將……討個總兵當當?”
話音落下,王卷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如此就算末將日后被劉宗敏那老狗挫骨揚灰也值了!好歹咱也是朝廷正兒八經的總兵官了。死了也風光不是?”
“……”
孫傳庭端著茶盞的手,僵在了半空。
討個總兵當當?
一個千總,陣斬了一個闖賊將領的兒子,打了一場勝仗,就敢張口向朝廷討要總兵之位?
這不是獅子大開口,這簡直是癡人說夢,是滑天下之大稽!
按大明軍功升遷之制,王卷之此功哪怕升個從三品游擊將軍已是破格擢升!
縱然給個正五品守備,負責一城一地防務,都算朝廷厚賞!
總兵?
那是封疆大吏,是統御數萬乃至十數萬大軍的統帥,豈是這等微末之功可以覬覦的?
孫傳庭看著王卷之那張看似誠懇,實則滿是“漫天要價”的嘴臉,搖頭一笑:
“呵……!王卷之你……倒是真敢要。”
他頓了頓,眼神如刀:
“斬殺劉文秀,擊退闖賊……此功不小,按我大明軍功升遷之制,擢升你為守備,乃至游擊將軍,朝廷念你奮勇,或可恩準。”
孫傳庭的語氣陡然轉冷:
“張口便要總兵之位?你可知……總兵是何等職分?統御多少兵馬?肩負何等干系?”
“你……是在要挾朝廷?還是覺得老夫這督師的面子,能值一個總兵之位?”
最后這句話,徹底點破了王卷之的用心,你王卷之這是擁功自重,是借著他孫傳庭向朝廷索要割據一方的名分和權柄。
王卷之臉上的笑容斂去,平靜地看著孫傳庭,沒有辯解沒有惱怒,只有一種被戳穿后的毫不退讓。
片刻后,孫傳庭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仰頭一飲而盡,將空杯放回案幾:
“總兵沒有,參將……老夫或可為你一爭。”
王卷之聞言沒有立刻接話,伸手提起案幾上那茶壺,為孫傳庭的空杯續滿。
“參將……也行,那就有勞督師大人了。”
王卷之放下茶壺,手指輕輕敲了敲案幾笑道:
“督師大人既然要走,那就盡快動身吧,末將這里也不知劉宗敏那老瘋狗何時會殺過來,此地已是龍潭虎穴,督師大人千金之軀不宜久留。”
看著孫傳庭盯著自己斟滿的茶水沉默不語,王卷之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
“末將還有個要求,督師大人此番回潼關,若真到了那一步……”
說著,他斟酌著措辭繼續道:
“若是在潼關被圍山窮水盡之時……還請督師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務必堅持到末將前來!”
話到此,王卷之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
“莫要自尋短路!這世道還需督師大人您來救。”
“!!!”
孫傳庭端著茶杯的手一顫,猛地抬起頭震驚看向王卷之。
這句話太直白,太精準!直接點明他孫傳庭要以死報君恩全名節的悲壯決絕,這絕非一個尋常武將能說出的話。
眼前這個看似粗鄙、實則心機深沉的年輕人……竟然……竟然看得如此透徹!
王卷之坦蕩地回視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悲憫,好似在說,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背負著什么……但,請活下去!
良久。
孫傳庭緩緩放下茶杯搖了搖頭,似在懇求,又似在警告:
“王卷之,老夫知道你不待見廟堂之上的那位,知道他剛愎多疑,知道他或許并非明君,然老夫也知道你心中自有丘壑,絕非池中之物。”
話到此,孫傳庭盯著王卷之的眼睛,一字一頓:
“老夫只求你一件事,莫要……學那陳橋舊事,黃袍加身。”
王卷之聞言臉上的表情并無太大變化:
“督師大人多慮了。”
說著,他端起茶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舉杯對著孫傳庭似在敬酒,又似在承諾:
“這大明還是大明。”
話音落地。
王卷之仰頭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
“啪!”
空杯落在案幾,站起身對著依舊端坐的孫傳庭拱了拱手:
“末將軍務在身就不多留了,督師大人走時末將必會親自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