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深處，王卷之與書生蹲在一條水溝旁。
這里平日或許是淺淺的溝壑，此時暗紅色的液體混著渾濁的泥水，從遠處戰斗的地方流淌匯集于此。
偶爾還有不成形的碎布肉屑沖刷到兩人腳邊。
雖視線被蘆葦遮擋看不清內里的廝殺，但周圍卻充滿了喊殺慘嚎以及垂死者的咒罵呻吟。
王卷之小心地避開腳下那幾乎沒過腳踝的血色泥漿，換到另一塊稍微干燥些的土埂旁：
“驢日的，李闖王一共投入了將近四千人，阿濟格這老烏龜那五千人想要全殲這些人怕是得崩掉幾顆牙。”
蹲在一旁的顧正炎聞言手指無意識地在泥地上劃拉著：
“壯士此言差矣，闖騎乃是分兩批投入，李過所率先鋒兩千騎先被我等引入，彼時阿濟格以逸待勞伏兵盡出，當能速戰速決，重創甚至殲滅其大部。”
“待其臨近尾聲闖賊第二批兩千騎方才殺入救援，此時阿濟格主力雖略有疲憊損耗，但已占據地利與心理優勢，且蘆葦蕩地形狹窄，利于伏兵分割包圍，不利于大隊騎兵展開沖陣。”
他頓了頓，指頭在泥地上扣出幾個洞：
“故而阿濟格主力面對的并非完整的四千闖騎，而是后至的兩千援軍！其兵力實則是以逸待勞，又占據地利。此乃典型的以多擊寡，以整擊散之勢。聽著廝殺聲雖烈，但闖賊號角已顯散亂，清軍號令卻愈發急促連貫，阿濟格怕是要收網了。”
似是印證顧正炎的話——
“咚！咚！咚！咚！”
一陣沉悶卻又穿透力極強的鼓聲，從蘆葦蕩的核心區域傳來。
緊接著，數支拖著長長尾焰的火箭尖嘯著射向漆黑的夜空，在最高點轟然炸開。
王卷之望著那信號彈眼睛一亮：
“韃子的總攻信號，看來那條看門狗已將密信遞到阿濟格手上，瞧這架勢老烏龜是真急了，怕是想盡快捏碎這兩千闖騎，好騰出手去孟津咬李闖王一口！”
說著，他摸著下巴眼中精光閃爍：
“不過只憑阿濟格這四五千人，就算能擊潰李過，若想給李闖王來個狠的，怕是力有不逮吧？”
顧正炎微微調整了一下蹲伏的姿勢，伸手指向河岸區域：
“壯士無需擔憂，阿濟格既已決心動手又豈會孤軍奮戰？你看那里是什么。”
王卷之順著顧正炎手指的方向極目望去。
約莫有百騎左右的小隊人馬，正沖出蘆葦叢，朝著渡口的方向疾馳而去！
“怕是祖澤潤的漢軍旗要動了！”
顧正炎篤定道：
“這隊人馬必是阿濟格派去向祖澤潤傳遞軍令的，令其火速率軍渡河合圍孟津，好戲要開場了！”
“咔嚓！咔嚓！嘩啦——！”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雜亂的聲響從后方蘆葦傳來！
那聲音并非馬蹄踏水，像是有人在濕滑的蘆葦叢中拼命奔跑。
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王卷之眉頭一擰：
“莫不是有闖騎潰兵逃出來了？后面有韃子在追？”
顧正炎剛想搖頭，幾聲呼喝緊跟著傳來。
“圖勒嘿！（站住！）”
“艾辛額真阿姆巴布勒哈蘇！（抓活的，主子要活口！）”
滿語！看來確實是鑲白旗清兵在追殺潰逃的闖騎。
王卷之單手頂開刀鐔，拔出苗刀，對顧正炎做了一個噤聲手勢。
顧正炎自身后取下小稍弓，幾乎同時矮身滑入旁側蘆葦深處。
“呼哧……呼哧……”
腳步聲混著粗重的喘息越來越近，追擊者興奮的獰笑和呼喝也愈發清晰！
“嘩啦——！”
不遠處的蘆葦被一股蠻力撞開，緊接著兩個渾身泥濘的身影滾了出來。
其中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的大漢，半邊身子被血浸了個透，腳步踉蹌虛浮，全靠旁邊一個同樣渾身浴血的漢子架著胳膊拖行。
兩人沖出蘆葦叢的剎那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撲倒在王卷之剛剛蹲伏的土埂旁，渾濁的血漿泥水“噗”地濺了滿頭滿臉。
“哈哈哈哈哈……兩個尼堪跑不動了吧！”
“抓住那只大老虎！額真有重賞！”
十一二個手持順刀的清軍步甲獰笑著從同一處涌出，將這二人圍在中間：
“剁了那個礙事的！大的留口氣！”
躲在暗處的王卷之撥開蘆葦一瞅遠處那倆人：
“喲！李過！”
顧正炎看著王卷之莫名的興奮不解道：
“壯士為何如此興奮，學生有些看不懂！”
王卷之聞言臉上的興奮微微一滯，看著遠處猶如死狗的李過默然一嘆。
他雖是李自成的臂膀，但他更是未來十數年里，在華夏山河破碎神州陸沉之際，少數能扛起抗清大旗、血戰至死的真正英豪！
他或許有草莽的局限，有歷史的局限，但他那股不屈，在民族危亡之際站出來的擔當，足以讓后世史家為其書上一筆“忠烈”。
這樣的人，要死，也該死在抗清的戰場上，死在捍衛家國的沖鋒路上。
而不是像條野狗一樣，死在這片無名蘆葦蕩，死在幾個清兵小卒的亂刀之下！
那樣太憋屈！太不值！
“我就是……”
王卷之緊了緊手中的苗刀：
“我就是覺得李過這廝挺順眼，我就是覺得他這條命不該折在這幾個雜魚手里！”
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十來個獰笑著逼近李過的清兵步甲：
“要死，他也得堂堂正正的死在戰場上，而不是像條狗一樣被剁了！”
顧正炎聞言一愣，看著王卷之臉上的表情，似乎并非是對闖賊的同情，更像是一種……對純粹“悍勇”的認可與護持？
書生瞬間明白了王卷之并非婦人之仁，亦非利益權衡，而是一種對“英豪”二字的敬重。
想明白的顧正炎眉頭舒展：
“學生著相了。英雄惜英雄，自古皆然。李過此人兇名赫赫不假，然其勇冠三軍確乃當世虎賁。如此驍勇若喪生于這等宵小亂刀之下，學生也覺甚為可惜！”
他一邊說著，一邊抽出三支雕翎箭，輕輕搭在手中那張不起眼的小稍弓上：
“壯士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學生自會站在壯士背后為壯士料理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