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營，衎忠守在帳門外，見二人回來，快步迎上，低聲道：“先生，營里有人等。”

“誰？”顧言腳步沒停，隨口問道。

衎忠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壓低聲音說道：“先生進去一看便知。”

兩人掀簾進帳，一個穿著緬人貴族常服的臃腫身影，正背對著帳門，蜷坐在一張充當座椅的木墩上。

聽到響動，那人猛地轉過身來。

顧言和紅璃都俱是一愣。

來人是敏素泰，那個在八莫城養尊處優、一身肥膘的城守老爺！

可眼前這人，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模樣？

才半月不見，他原本一身肥膘白肉，如今竟像被抽去幾圈，人瘦脫了相，臉色蠟黃，眼圈烏黑深陷，應該是幾天沒合眼。

“顧先生！顧大人！救命！救命啊顧大人！”敏素泰撲通一聲跪倒在顧言面前，聲音帶著哭腔，身體篩糠般抖著。

顧言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示意他起來說話：“敏素泰大人？何事如此驚慌？”

敏素泰哪里肯起，只是磕頭如搗蒜：“完了！全完了！莽白......莽白大王他.知道八莫的事了！知道是我領軍大敗，卻掩敗為勝，欺瞞于他！”

他語無倫次地說道：“他前日下旨，召我回阿瓦，說是要‘問話’！”

“顧大人，您知道的，莽白大王現在是什么手段！我這一回去，必死無疑啊！所以我到了阿瓦城，先來見顧大人，求顧大人看在我們一起合伙情分上，救救我！給我指條活路吧！”

顧言站著沒動，任由他趴在地上哭訴，臉上沒什么表情，只目光低垂，靜靜地看著這個失魂落魄的昔日城守。

過了半晌，待敏素泰的哭聲稍歇，只剩下絕望的抽噎時，顧言臉上才露出為難和沉思的神色，沉吟半晌，緩緩道：

“敏大人，你為何來找我？”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這事關緬甸朝堂之事，你不是應該找你在朝中親近之人，請他們在莽白大王面前為你美言幾句？我一外人，如何能幫的到你？”

敏素泰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滿是血絲和絕望的淚水：“我求過了，我一路上就派人送信！到了阿瓦，更是親自登門！可.......可無人敢應啊！平日里稱兄道弟的，此刻都避我如蛇蝎！

關系好點的，隔著門縫提點幾句，說大王震怒，讓我自求多福，關系一般的，連門都叫不開！更別說見了！顧大人！他們都怕沾上我，被大王遷怒啊！”

顧言眉頭蹙得更緊，臉上顯出更加“凝重”和“愛莫能助”的表情，長長地嘆了口氣：“敏素泰大人，此事干系太大，莽白大王正在氣頭上，誰去說情，怕都是火上澆油啊。

非但救不了你，反而會把自己也搭進去啊。”

敏素泰一聽，更加絕望，只剩哀嚎：“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顧言冷眼看著，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才嘆了口氣，緩緩道說道：“你我相識一場，在八莫也算.......共過事。總不能.......真個見死不救。”

他頓了頓，看著敏素泰眼中驟然又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又繼續道：“這樣吧，你先回去，把能帶上的‘誠意’，盡量多準備些。我試著替你走走門路，找找看有沒有能在莽白大王面前說得上話的貴人。但成與不成，實難預料，而且這‘門路’”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語調。

敏素泰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錢！我有錢！只要留得性命在，傾家蕩產我也愿意！顧先生您說個數！只要您肯救我！”

顧言伸出兩根手指，在敏素泰眼前晃了晃，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二十斤黃金，足色赤金。”

“二十斤黃金？！”敏素泰倒抽一口涼氣，一陣肉痛，但一想到莽白那酷烈手段，還有全家老小驚恐的眼神，那點肉痛立刻被無邊的恐懼淹沒了。

“給！我給！”他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我這就回去取！顧先生，您千萬要救我！”

看著敏素泰連滾爬爬、失魂落魄地沖出門去取金子的背影，紅璃微微蹙眉，低聲道：“你宰他，是不是太狠了點？二十斤黃金？”

顧言嘴角一揚，笑道：“敏家是緬甸有數的大貴族，這些金子，他掏的出，不過有點肉痛而已。”

他走到桌旁坐下，拿起桌上茶杯，倒了點水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分析道：

“其一，約翰在沙廉租船，之前說好了付黃金，正好敏大人這里幫我們解決，我們就不要再費心去籌措。

其二，不過是安他之心而已，若我太輕易答應救他，他反倒會起疑，覺得我們算計他，或者這‘門路’不值錢。只有讓他大出血，痛到骨子里，他才會覺得這‘門路’珍貴，才會死心塌地，把全部希望押在我們身上。”

他放下水杯，“人就是這樣，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信，越是付出慘重代價換來的，越是深信不疑，哪怕那是個火坑。”

不到半個時辰，敏素泰就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用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箱子，鬼鬼祟祟地溜了回來，臉上驚惶未退，又添了幾分破財的心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箱子打開，一片黃澄澄的光芒瞬間映入眼簾，箱子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四十個金錠，每個約莫半斤重，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散發著沉甸甸、誘人又冰冷的金屬光澤。

看著這碼放整齊、幾乎晃花人眼的四十個金錠，顧言心頭猛地一跳。

饒是他有所預料，也被敏素泰如此干脆利落、又如此迅速地拿出這筆巨款驚了一下。這家伙家底果然厚實！早知道他這么有錢，這二十斤是不是要少了？

不過事已至此，顧言便不多話，帶著他和紅璃，穿街過巷，來到吳巴倫那處守衛森嚴、庭院深深的大宅。

書房內，燭光搖曳，當敏素泰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嘴角噙著冷笑的吳巴倫時，腿一軟，差點又跪下去。

他終于明白了，這哪里是花錢買命？分明是上了賊船！顧言背后站著的，是這位手握重兵、僅次于莽白的實權大貴族！

吳巴倫沒有理會敏素泰，銳利的目光先是在顧言臉上掃過，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隨后，他的視線如同冰冷的刀鋒，落在了抖如篩糠的敏素泰身上。

“敏大人，”吳巴倫的聲音不高，帶著點老人特有的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八莫之事，莽白大王可是雷霆震怒。五千精兵，一戰即沒！這還不算。兵敗之后，竟敢掩敗為勝，虛報戰功，欺瞞大王？呵，敏大人，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敏素泰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渾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渾身劇震，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直接癱跪在地上，額頭瞬間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吳巴倫端起旁邊小幾上一個精致的銀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著什么，然后才繼續用那種平淡到令人心寒的語調說道：

“大王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他本欲直接遣使，讓你自盡謝罪，再將你敏家連根拔起，男丁盡數斬首，女眷沒入官奴。要讓所有敢欺瞞王上的人，都看看下場！”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敏素泰的心上，砸得他魂飛魄散。他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家族覆滅、血流成河的慘象。

“還好”吳巴倫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老夫在場，勸大王，說這事關系重大，還是讓你回阿瓦城，當庭說個清楚，大王這才壓下雷霆之怒，給了你一個回來自辯的機會。”

他放下銀杯，目光如電，再次射向地上的敏素泰，“敏大人，你可知道，你這條命，還有你全家老小的命，此刻還懸著，是因為誰的一句話？”

敏素泰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地哭訴道：“是吳大人！是顧大人！救命之恩，敏素泰沒齒難忘！這都是那清國使團里的盧桂生！

他和顧大人有仇！編造謊言欺騙于我！說顧大人是奸細，圖謀不軌！我才一時糊涂，發兵妄圖擒拿顧大人！都是盧桂生那狗賊的挑唆！請吳大人明鑒啊！”他拼命地將責任往死人身上推。

“盧桂生？”吳巴倫冷哼一聲，眼中精光一閃，“就算你被盧桂生這宵小之輩欺騙，一時糊涂發兵。但后來呢？五千大軍，對陣數百人，為何一擊即潰？身為主帥，你臨陣指揮失當，怯懦畏戰，導致全軍崩潰！這，你又有何話說？”

敏素泰渾身一顫，啞口無言，兵敗如山倒，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任何借口都蒼白無力。

吳巴倫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牢牢釘在敏素泰臉上：“何況！兵敗之后，你非但不上報實情，反而掩敗為勝，謊報軍功，欺瞞大王！這才是大王最不能容忍之處！是犯了他最大的忌諱！”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燭火都晃動起來，“大王直言，幸虧你打了敗仗！若是真讓你這蠢材僥幸‘得勝’，在亂軍之中，萬一傷了吳王貴女，那才真是惹來了滔天大禍！平西王爺的怒火，豈是我緬甸一國能承受的？！”

他頓了頓，看著面如死灰、抖得如同秋風落葉的敏素泰，一字一句地宣判：“欺君罔上，謊報軍情，損兵折將，幾致釀成兩國大禍！敏素泰，數罪并罰，你這條命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說完，吳巴倫仿佛耗盡了所有興致，也懶得再看地上那灘爛泥，直接扭過頭去，端起銀杯，慢悠悠地啜飲起來。

書房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敏素泰粗重絕望的喘息。

敏素泰猛地抬起頭，眼中只剩下最后一點瘋狂的光，手腳并用地爬向旁邊的顧言，死死抓住顧言的袍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嘶啞地哭喊：

“顧大人！顧大人救命啊！您可是收了我的錢財的！整整二十斤黃金啊！您答應要救我的！您不能不管我啊！求求您！幫我說句話！求求吳大人開恩！顧大人救命啊，您可是收了我的錢財的！”

“那些黃金，只是帶你來見吳大人的帶路錢，僅此而已。”顧言臉上露出一絲極其古怪的、混合著憐憫和冷漠的笑意。

他輕輕地將敏素泰的手撥開，看著敏素泰眼中那點希望之光迅速暗淡下去，這才慢悠悠地補充道：

“你要活命，這些錢不夠，要加錢！”

“錢不是問題！”聽到這話，敏素泰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大人，這要怎么加錢？還要多少！”

他已經麻木了，只要能活命，再加十斤？二十斤？他也認了！

顧言沒有立即回答，反而走到癱軟的敏素泰面前，微微俯身，拋出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敏大人，在你看來，莽達大王和如今莽白大王相比，哪個更好？”

敏素泰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懵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顧言那雙眼睛，又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端坐、面無表情的吳巴倫。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聲音顫抖著，斷斷續續地說道：“莽達大人寬厚，無為而治，說實話，在他手下做事要舒服的多，莽白大王算計太多，心思太沉，在他麾下，整日都提心吊膽，生怕做錯。”

“嗯。”顧言滿滿地點點頭：“那就成了，敏大人，既然你也覺得莽白非明主，那事情就好辦了。”他直起身，語氣輕松起來，“這樣，你先寫個欠條給我，就寫欠我顧言，黃金一百斤吧。”

“一百斤黃金？！”敏素泰失聲尖叫，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已經不是剜肉，是要抽筋扒骨了！他本能地脫口而出：“顧先生！這也太多了！能不能少點？六十斤？七十斤也行啊！”討價還價幾乎成了他深入骨髓的本能反應。

“事成之后再付！”顧言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指著他說道：“等這件大事成了，敏大人你就會覺得，這一百斤黃金，簡直物超所值！因為——”

他故意拉長了聲調，“我再送你一個天大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