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彼得:
你還記得廣州會館附近的仁濟堂嗎?那是一家大藥鋪來的,對,他原來的老板姓莫,人很慈善隨和,只賣藥材不看病,自從日本鬼子進城后,他將藥鋪轉讓給了一個叫黃平的人,自己則回鄉(xiāng)下去了。
受戰(zhàn)事影響,那廣州會館也因為許多南來北往的客商不敢做生意關門了,只留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看守著,平時他也就掃掃地或清除一下蜘蛛網之類的。但仁濟堂不同,這個叫黃平的老板開業(yè)后,不僅生意沒受到影響,好像比以前更加熱鬧了。
當然,聽街坊們說,這跟他高明的醫(yī)術是有關的。有些疑難雜癥,甚至是死癥,他開個三五劑藥,就治好了,真夠神的!醫(yī)德更是沒問題,藥錢不貴不說,真要是遇到窮看病的,他還一分錢不收,免費給你把脈治病。仁濟堂里間的墻壁上掛了許多稱頌的匾額,其中有一塊題的字是“神功端不讓思邈,本草靈素猶有傳。”我看不太懂這意思,大概就是夸他治病厲害的吧,難怪大家都親切地叫他“黃藥師”。
彼得,你父親彼得大叔在傳教的時候也會給老百姓看病,不過用的不是草藥,我記得是用很多大大小小的裝著藥水的瓶子,或者用的是一小粒一小粒白色的小丸子。對了,我還見過彼得大叔用針筒將藥水注射到病人的屁股里面去,呵呵,也真夠玄乎的。
那天我和丁當、胡可兒準備到仁濟堂去,因為朱明先生叫我們送一包草藥到仁濟堂。我叮囑丁當他們在外面等我,我先到仁濟堂探探路。進到仁濟堂,我親眼見識了黃藥師的厲害。一位中年男子隨著我進了仁濟堂,他一邊咳嗽一邊愁苦著臉說:“黃藥師,我這病你看咋辦?”
“鐵蛋,不急。”黃藥師叫我站在一邊等等,然后讓那男子伸過手來,一邊把脈一邊問起他的情況:“你咳嗽多久了?”
“也有二三年了,吃草藥都吃了兩谷籮了,可就是好不了,我怕得的是肺癆,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全指望我啊!”
“你的脈滑沉實,舌苔白膩,咳嗽喘逆,痰多胸痞,食少難消,這是痰壅氣逆食滯證,你回去找些萊菔子、紫蘇子、白芥子,煎點水喝就可以。”
“黃藥師,真的?這有用嗎?”男子大喜過望,這些藥材在農村可是處處可見的,根本不用花錢。
“上面三味藥,我們老祖宗叫‘三子養(yǎng)親湯’,煮作湯飲,或者代茶啜用都行。”
“黃藥師,謝謝,謝謝!”那男子神色一下子好了許多,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一直作揖,口中連連道謝而去。
“沒事兒,快去,快去吧!”黃藥師微笑著對他說道。
“下一位。”黃藥師的侄子黃鋒叫道。我認識這黃鋒,有一天他跟黃藥師來找過舅爺,那時候我們聊得很開心。他長得十分伶俐,年紀并不大,約摸十四五歲樣子,可他八歲就跟著伯父行醫(yī),頗得黃藥師的衣缽真?zhèn)鳎撬豢苫蛉钡牡昧χ帧?
“黃藥師,你快救救我爸爸吧!他快不行了。”這時一個細佬哥半扶半背地帶著一位衣衫襤褸的五旬老人進來。
這不是小寶嗎?那老人就是他的父親譚鐵匠。
“小寶,你爸這是?”黃鋒問道。他跟小寶也很熟悉,有空也會跟著他們一起玩。
“譚鐵匠哪里不舒服?讓他平躺在床上。”黃藥師這時候也走了過來,幫著扶住那老人躺在床上。
但見譚鐵匠臉色焦黃如紙,眼睛時合時開,雙唇發(fā)紫,牙關緊咬,身子抽搐不已。黃藥師仔細檢查起來,自言自語道:“額頭發(fā)燙,脈像玄滑,眼神分離,手足冰涼,情況非常不妙,鋒兒,快煎“茯苓四逆湯”,記住要用生附子和干姜。”
黃藥師一邊吩咐黃鋒快去煎藥,一邊叫小寶將老人衣服解開,褲腿挽起,然后他從一皮袋子里抽出一根根頭發(fā)絲大小的針,口里低聲說著,手中一邊行針:“嗯,太沖、行間、大墩、章門、期門、足三里、三陰交、日月、晴明,好,好。”
我走了過去,想一起幫個忙,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用都沒有。這時候譚鐵匠的身上就像長了許多毛刺的刺猬一樣,而臉色卻開始平和起來了,呼吸也不再急促。
這邊黃鋒也將“茯苓四逆湯”煎好端了過來,他小心翼翼地將藥湯用湯匙一點一點地喂進老人的口中。
不一會兒,老人睜開了雙眼,懵懵懂懂地問道:“我,我這是到了哪里?是到了陰曹地府嗎?”
“爸爸,我們這是在仁濟堂里,剛才是黃藥師救了你呀!”小寶感激涕零地跪了下來,望著黃藥師就猛地叩起了響頭。
“譚鐵匠,還好,小寶很及時把你送過來,現(xiàn)在好了,沒事了。”黃藥師撫摸了一下小寶的頭,稱贊道:“你是個很有孝心的細佬哥,等下我開些藥給你們回去煎,放心,你爸爸的病會好起來的。”
“黃藥師,可我身上沒錢,您記著先,我有錢了一定會還您的。”小寶誠懇地說道,眼里明顯有顆亮晶晶的水珠在轉動。
“沒事,沒事,人活下來才是最要緊的。”黃藥師說完準備進里間撿藥去。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吵雜聲。
“伯父,聽聲音是日本人來了,我出去看看。”黃鋒說完迎了出去。只見四個日本鬼子在翻譯“獨眼龍”的帶領下,兇神惡煞般地闖了進來。
“八嘎呀路,多K,多K。”原來在等候看病的七八個鄉(xiāng)親像是見到了勾魂鬼,早嚇得面如土色,爭相擠往外面去了,我則縮到了柜臺后面。
“杜先生,有什么事?”黃鋒認識這個壞蛋“獨眼龍”杜光,他來過幾次仁濟堂抓藥。
“黃藥師在嗎?我們梅田司令官有請。”“獨眼龍”手指拇一翹,一臉傲慢地說,那樣子好像“冇田”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我伯父現(xiàn)在有病人,走不開。”黃鋒如實回答道。
“八嘎,黃藥師的,現(xiàn)在的走。”一個鬼子兵兩眼一睜,眼珠子似乎要跑出來,他把長槍一端,槍口對著黃鋒的胸口,大怒道。
就在這時,黃藥師從里間走了出來,謙恭地問道:“杜先生,梅田司令官叫我有事嗎?”
“黃藥師,對不起了,梅田司令官夫人生病了,請你立即過去給他看病,不能耽誤。”
“好吧,我收拾一下就跟你們過去,鋒兒,你照看一下其他病人。”黃藥師交待黃鋒道,然后又來到了譚鐵匠跟前察看了一下病情。
我看到小寶的兩眼似乎在冒著火,難道他想出去跟日本鬼子拼個你死我活?他看著在床上仍奄奄一息的父親,不得不咬著牙忍了下來。聽黃鋒說,他父親這段時間被日本鬼子抓去做勞工,結果積勞成疾半死不活了才被抬回家來。他當然擔心黃藥師這一去,父親要是一個挺不住的話,說不定就會一命歸西了。我看了看譚鐵匠,好在經黃藥師剛才救治,他已經緩過氣來了。
“我已好多了,你去吧!黃藥師,否則,否則這些惡魔,是不會放過你的。”譚鐵匠使勁抬了抬頭,對黃藥師說道。
“小寶他爸,沒事了,我會叫鋒兒撿些藥給你帶回去,會好起來的。”黃藥師安慰起來。
“八嘎,你的,快快地走。”鬼子憲兵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黃藥師本要轉身出去,忽然對縮在柜臺后面的我說道:“鐵蛋,你的事情等我回來再說吧,現(xiàn)在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協(xié)助一下我。”
彼得,你想想,黃藥師是要我陪著他到日本鬼子的老巢那里,那不是要我的命嗎?我愣在那里,手和腳都不由顫抖起來。這黃藥師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鐵蛋,別怕,有我呢,走吧!”黃藥師走到我身邊,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把一個藥囊子掛到了我的身上。
我定了定神,終于邁出有千斤般重的腿。朱明先生還說我是“小英雄”呢?真的十分慚愧。
我們一前一后跟著“獨眼龍”和幾個鬼子憲兵出了仁濟堂。
在仁濟堂對面的廣州會館門口,兩個小孩正警覺盯著這邊,他們正是丁當和胡可兒。那天從明達小學回來的時候,朱明先生叫我們帶一包草藥進城送到仁濟堂,說是一定要親自送到老板黃平先生的手中。本來這也沒什么,可是我們正要踏進仁濟堂的時候,有幾個日本鬼子便氣勢洶洶地過來了。我們只好裝作從仁濟堂門口經過的樣子,快步走了過去,然后又拐到對面的廣州會館,在一角落處蹲了下來觀察這邊的情況。最后我對丁當和胡可兒說,要不我先進去仁濟堂看看,再叫他們進來。可誰曾想到就這么一會兒便發(fā)生這么多變故呢?
我對丁當和胡可兒丟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叫他們等著我回來。也不知道丁當這家伙知不知道我的意思。
彼得,我跟你一樣也想知道,當看到我和黃藥師被鬼子押走后,丁當和胡可兒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下面是丁當后來告訴我的,這里我也告訴你。
丁當說,他和胡可兒看到“獨眼龍”和那幾個日本鬼子“客氣”地押著我和黃藥師從仁濟堂走了出來,兩個人都急壞了。
“哎呀,鐵蛋哥和黃藥師被日本鬼子抓了。”胡可兒慌張地對丁當說道。
“不,不像,你看鬼子對鐵蛋和黃藥師還是蠻客氣的,并沒有五花大綁,那樣子像是被‘請’到鬼子那里看啥病去了。”丁當觀察得比較仔細,“不過,不過……。”
“不過,不過什么?你說話吞吞吐吐的,真急死人了。”胡可兒氣得直跺腳。
那個時候,我和黃藥師被一直押到了城西的一座大宅院。丁當和胡可兒也跟了過來。
彼得,其實這座大宅院你也是知道的,在城里是很有名的一座建筑。他的主人原來是一位南洋富商,在長沙會戰(zhàn)開始的時候,為了躲避戰(zhàn)亂,就帶領一家老小舉家搬走了。這里非常幽靜,建筑屬于江南園林風格,粉墻黛瓦,飛檐雕花,亭臺樓榭,假山頑石,小橋流水,曲徑通幽,規(guī)劃布局十分雅致宜人。
現(xiàn)在這座大宅院被改成了日本憲兵司令官“冇田”的公館了,平時警戒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般人是根本無法靠近的。
丁當說他和胡可兒跟到這里,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在遠處一騎樓下面假裝若無其事地待著。
“鐵蛋他們不會有事的。”他對胡可兒說道。其實他心里也沒底,他的父母就是被這群魔鬼殺害的。
“這日本鬼子殺人不眨眼,怎曉得呢?”胡可兒想到鐵蛋哥進了魔窟,不知能否回來,埋著頭就想哭。
“咦,村里那個‘豬面八’過來了,這家伙又想干啥壞事呢?”丁當把胡可兒拉到柱子的另一邊躲了起來,“他好像在說著什么話?聽一聽。”
“豬面八”自言自語地走了過來,“豬嘴巴”翹得老高的:“這黃藥師被日本人請走究竟是啥事呢?難道他真是山上的人?我咋就沒想到呢?這功勞可被‘獨眼龍’給搶走了,他阿姐的,哼!”
說起“豬面八”這個家伙,他真名叫朱溫,因為臉皮厚,耳朵長,鼻孔大,呼吸起來,哼哼哼的,跟老母豬差不了多少,所以鄉(xiāng)親們給他取了這個外號,時間長了,他的真名實姓反而沒有人叫喚了。“豬面八”三歲喪父,母親靠做點縫縫補補的針線活,或者干些洗洗刷刷的零工,掙點辛苦錢來養(yǎng)家糊口。鄰里鄉(xiāng)親看著可憐時,再接濟一點,總算是一把屎一把尿將他拉扯大了。可嘆的是,這個家伙長大后,不爭氣不說,還不學好,正經事不去做,卻專干一些偷雞摸狗的缺德事兒,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他母親也因此氣得一病不起,嗚呼哀哉去了。
聽說,最近這段時間,他又美滋滋地粘上了日本鬼子,時不時弄點刺探到的所謂的抗日軍民情報送去,日本鬼子根據(jù)他提供消息的重要程度,糊弄點酒錢打發(fā)他,還賞了他一頂舊軍帽。美得他“豬尾巴”都翹上了天,以為自己真的是日本天皇的皇子皇孫了。你別看這家伙豬頭豬腦的,心里可是一肚子壞水,對抗日救亡運動和我黨的地下隱蔽斗爭威脅很大,因為他提供的情報而被日本鬼子抓去的抗日積極分子還真不少。
“朱先生,有煩心事?”旁邊一個地攤,坐著一位中年人,摸著三羊胡須,微笑著問道。在他的背后掛著一條幅,上面寫著“神算”兩字。
他是城里有名的“劉半仙”,聽說給人算命是真夠準的,生意很好。剛才日本鬼子經過這里,把幾個等他算命的平民百姓都嚇跑了。
“你,是叫我?朱先生?”“豬面八”撓了撓自己的“豬耳朵”,以為自己的耳朵長了膿瘡。要知道,自打娘胎里出來,就從來沒有人尊稱過自己“先生”。
“當然是叫你啰。”“劉半仙”笑著說道,“要不我給你算一卦,算對了,不用錢。”
“豬面八”對“劉半仙”的名氣也是有所耳聞的,只不過他只相信日本人的賞錢,其他什么都不信。也許他想,今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讓他算一卦吧,算不準可別怪我不客氣,算準了,要我的錢,那可門都沒有。
“好吧,算準了,請你‘劉半仙’喝酒。”“豬面八”嘴里說道。
“看你面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朱先生那可是非富即貴之人。”“劉半仙”站起來對“豬面八”作了一個揖。
“哦,是嗎?”“豬面八”將“豬眼睛”瞪得銅鑼一樣大,心中一陣狂喜。
“先生祖上那可是朱元璋,你知道那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明朝開國大皇帝。”“劉半仙”贊道,又站起來對他作了一個揖。
“豬面八”哪里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做皇帝的祖先呢?他娘至死的時候也沒跟他講過。他不自覺地挺了挺胸,以后誰要是瞧不起我這個皇親國戚,看我揍他。
丁當和胡可兒聽到這里真想吐,哼!把祖先的臉都丟盡了呢!
“朱先生跟‘皇’字拈親帶故,讓人刮目相看。”“劉半仙”說道。
“怎么說呢?”“豬面八”問道。
“你看對面公館,那些不是日本天皇的子民嗎?你跟他們可是有很深的交情喲,我沒說錯吧!”“劉半仙”神秘兮兮地說道。
“嘿嘿,嘿嘿,嘿嘿。”“豬面八”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咧開“豬嘴巴”陰陰地笑了。
“不過,我掐了一下手指,看了你的生辰八字,你這一生中帶有‘浮沉’之命。”“劉半仙”收起笑容,臉上嚴肅起來了。
“‘浮沉’之命?是‘命帶’,還是‘時帶’?怎么講?”“豬面八”聽“劉半仙”這一說,心中不由一緊,臉色白得如一張紙。他聽老人說過,“浮沉”之命就是跟水有關,最終會被水給淹死,一個字就是“慘”。
“劉半仙”瞇起眼睛掐了掐手指說道:“嗯,我給你算了一卦,對了,應該是‘時帶’不是‘命帶’。”
“那就好,那就好。”“豬面八”心里雖然是半信半疑,但他的“豬嘴巴”還是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彼得,這是我們中國人算命時的一種說法,所謂“命帶”就是命中注定了的,怎樣逃也逃不過這一死劫;而“時帶”呢,就是在某段特定的時間,如果沒化解的話就逃不過這劫難,但是如果找高人化解了的話,還是可以逃過這一劫難的。
“既然你算出來了,那就有勞你幫我化解化解好了。”“豬面八”說道。
“那當然,當然,朱先生在本地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鄙人怎能不幫這個忙呢?”“劉半仙”知道他中計了,于是慷慨地答應道。說完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石菩薩放到“豬面八”的手中,說道,“解鈴還得系鈴人,既然你的血液中帶有‘皇’字,那還得要有‘皇’字的人來保佑你。”
“怎么說?”“豬面八”此時是徹底地信了。
“你呢,就把這菩薩安放在前面公館門口那棵大樟樹底下就行了,那些日本人都是天皇派遣過來中國的,都帶有‘皇’字,放在那棵樹下,他們會保佑你的。”“劉半仙”裝模作樣地說道。
“那有何難?”“豬面八”想不到這么容易就可以化解自己的劫難。說完他拿著那石菩薩就走過去了。
丁當和胡可兒聽到他們的對話,都抿嘴樂了,這不是在瞎扯蛋嗎?
“喂,你的干什么的?”一個日本憲兵端起三八大蓋問道。
“太君,我是‘豬面八’,跟司令朋友的,朋友的,沒啥,沒啥。”“豬面八”走到那棵大樟樹下,將石菩薩放好,然后雙手合十,念了一下“天靈靈,地靈靈,菩薩保佑我最靈,菩薩保佑我最靈。”
“喲西,是‘豬’君。”那日本憲兵看來是認識他的,收起槍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站崗去了。
“豬面八”回頭看了看“劉半仙”,但見“劉半仙”豎起了大拇指對他表示贊揚。他笑了一笑,就往公館里面去了,不知道他又掌握了什么消息要賣給日本鬼子。
“兩位細佬哥,過來,過來。”“劉半仙”對丁當和胡可兒叫道,“你們這是要準備到仁濟堂,對嗎?”
“是又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丁當嘴里說道,心里有點發(fā)怵,這“劉半仙”還真能算,“我們愛去哪里就去哪里,關你‘劉半仙’啥事?”
“你們是要找仁濟堂的黃藥師,我沒說錯吧?”“劉半仙”繼續(xù)自顧自地說下去。
丁當正要應他,胡可兒拉了他一把,答道:“不是,就不是,我們是來這里耍一會兒就走的。”
“我還曉得,你們的背包里肯定是藥材。”“劉半仙”說完呵呵地笑了起來,細佬哥這點能耐怎么能瞞過他的法眼呢?
這“劉半仙”真是神了,一點都沒說錯啊!可要是被他算出來我們找黃藥師的目的,然后告訴給日本鬼子,那還得了?丁當沉思起來。
“放心吧!你們的秘密,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劉半仙”一看丁當和胡可兒的神情,便猜到自己算得八九不離十了。
這“劉半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平時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一般人還真是不曉得他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也不曉得他往何處去,甚至沒有人能說出他住在哪條街哪條巷,他有什么親人在城里。
“我算了算,今天未時至申時,是個兇時,這里會有事情發(fā)生,細佬哥沒事別在這里逗留,鬧得不好的話你們小命不保。”“劉半仙”伸出拇指點著其他手指關節(jié)煞有介事地說道。
“你就是神仙我們都不會聽你的話,何況你現(xiàn)在才是個半仙。”丁當和胡可兒譏諷他道。
“劉半仙”沒有生氣,只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就不再說話了。
彼得,丁當和胡可兒跟“劉半仙”說話的時候,我和黃藥師已進了大宅院,在一個幽靜雅致的房子前站好。
“黃藥師,等下見了梅田司令官可別亂說話。”“獨眼龍”特意吩咐道。
我心里嘀咕著:“我管你鬼子‘有田’還是‘冇田’,到時見機行事,早走早好。”
等了一會兒,那“冇田”臉上堆滿笑容,從里面走了出來,那臉上的皺紋一圈一圈的,像極了老水牛拉出來的新鮮的便便。
“喲西,喲西,黃藥師,聽說你的醫(yī)術大大的高明,我夫人生病,有請你來看看,來看看。”“冇田”客氣地說道,伸出了手。
“你們這是‘請’嗎?”黃藥師怎會跟他握手呢?這只手可不知沾了多少中國人的血,是真正的“劊子手”。
“冇田”收斂了笑容,假惺惺地喝斥“獨眼龍”和幾個憲兵:“八格牙路,黃藥師,貴客的有,你們幾個大大的飯桶,死啦死啦的,給我滾!”
“嗨!”幾個鬼子憲兵被一頓訓斥后,垂下頭灰溜溜地退出去了,只留下了“獨眼龍”一個人,他可是要做翻譯的。
還沒進房子,我和黃藥師便聽到里面有一個婦人發(fā)出來的一陣一陣的哀怨聲。
“我要回日本,我要回家。……你們這群魔鬼,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受不了啦,我不想再看到你們……我不想活了,我想死……你讓我死了算了吧!”
這誰呢?罵得真好,罵得真痛快,難道是哪個女共產黨員被抓來關在這里?我心里在想。
進了里間,只見中堂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像,香案上放著一些水果供品,還燃著三柱香,香味迷漫著整個房子。這日本鬼子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嗎?
一個穿著和服的中年婦人此時正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捶胸頓足地自言自語說著話。婦人豐韻優(yōu)雅,眼中卻流著淚水,把臉上施的白粉都打濕了,形成了兩條淡淡的溝痕。
旁邊站著一個男孩子,約摸八九歲樣子,在不停地安慰著婦人:“娘,不用怕,不用怕,會好的,會好的。”難道他是“冇田”的孩子?那為啥說的卻是中國話?我和黃藥師心里很是詫異。
“冇田”上前將婦人按坐桌旁,柔聲說道:“夫人,我請大夫來給你看病了。”說完又滿臉尷尬地問道:“黃藥師,我曉得你醫(yī)術是大大的好,是本城有名的醫(yī)生,我夫人的患了什么病,軍醫(yī)看不好的,吃了藥的不行。”
哦,果然那婦人是“冇田”夫人,真的是報應啊!黃藥師不露聲色地走上前去,坐到桌子另一旁。
“問你話呢,聽到了嗎?梅田太君的夫人生病了,每天哭鬧不已,她生的什么病?”“獨眼龍”湊上前來問道。
黃藥師瞥了他一眼,沒有應他。漢奸就是漢奸,生來就是一副奴才相。黃藥師示意婦人伸過手來,發(fā)現(xiàn)她的手蒼白如藕,血色全無。又仔細地把了一會脈,是沉脈細脈,身體虛弱無力。又叫婦人張開嘴看舌頭,苔白胖大滑膩。接著又仔細地問婦人吃飯睡覺,生理期和二便情況。她都一一作了回答。“冇田”對中醫(yī)望、聞、問、切看病法略知一二,然而看到黃藥師對夫人的隱私情況左問右查,心中還是有一百個不愉快,但他又不好發(fā)作,畢竟治病要緊。
“黃藥師,夫人患的啥病的有。”“冇田”欠身向前,小心翼翼地問起來。
我看到黃藥師氣定神閑,此時心中肯定已經有數(shù)了。他扶扶眼鏡,撣撣衣服,慢條斯里地站起來回應道:“梅田先生,你夫人患的是‘臟躁’病。”
“什么?八格牙路,臟病?你侮辱我的夫人,你的死拉死拉的!”“冇田”臉色大怒,拔出官刀駕在了黃平的脖子上。這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冤枉呀,你讓我去死吧!”那婦人說完就要去撞墻,“獨眼龍”眼疾手快,沖過去一把將她拉住。
“梅田先生,請息怒。”黃藥師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說的是‘臟燥病’,不是‘臟病’,‘臟’在我們中國古代是‘藏’之意,《金匱要略》有云‘婦人臟躁,悲傷欲哭,數(shù)欠伸,象如神靈所作’,意思是病人狂燥之邪氣郁結于心,反映在神志方面,神疲乏力、心煩、失眠、多夢甚或夢游,或悲或喜或傷,欲哭欲笑而不止;這種病會影響人的心神,病人就象有鬼神附體一樣,會坐臥不安,無法自制。”
“喲西,喲西,‘黃藥師’,中國醫(yī)學博大精深,了不起,真的了不起,剛才鄙人多有失禮,請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冇田”將官刀收起,臉上又堆起了笑容。
“這病不難治,只要把夫人體內濕寒兩邪驅除即可,藥用甘麥大棗湯加減化裁即可治好,可問題是……”黃藥師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了難色。
“問題?難處的有?”“冇田”心里有些著急。
“這藥方中包含了甘草、浮小麥和大棗三味藥,可現(xiàn)在后荒馬亂的,‘浮小麥’這一味藥我們南方難找啊。”黃藥師慢悠悠地說道。
“浮小麥?哪里有?”“冇田”問道。
“也許到省城去,可能會找到。”黃藥師答道。
“杜君,你的,馬上聯(lián)系小林少佐,坐補給車到省城,找到浮小麥,找不回來,你的,死拉死拉的。”“冇田”對“獨眼龍”命令道。
“嗨,太君。”“獨眼龍”立正,有點不情愿地點頭答道。我想,他肯定不情愿去省城了,那是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我看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那只瞎眼,似乎心有余悸,要是這次到了省城,另一只眼也被鋤奸隊弄瞎,那這個黑暗的世界對他來說還有什么意義呢?他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人都在追求光明的世界,只有鬼才會去追求黑暗世界呢!
而黃藥師聽到補給車后,臉上的表情也發(fā)生了變化。他裝著若無其事地問道:“梅田先生,什么時候買到藥,我再來看夫人,現(xiàn)在我仁濟堂還有病人在等著,我就先回去了。”
“哦,很快很快,‘黃藥師’,最多三四天時間就會買到。”“冇田”說道,“杜君,你的,送‘黃藥師’的回去。”
彼得,當我和黃藥師從梅田公館平平安安地出來時,丁當和胡可兒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劉半仙’,你不是說要發(fā)生什么危險事情嗎?失算了吧!”丁當臨走時揶揄道。
“呵呵,小屁孩,時間還沒過去呢,黃藥師是好人有好報,能逢兇化吉。”“劉半仙”捋著山羊胡,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
“獨眼龍”杜光將我和黃藥師送出來后,自己頭也不回,一門心思趕著到小林少佐那報到去了。
在東門街,丁當和胡可兒看四處沒有可疑人物了,才追上了我們。
“胡可兒、丁當,是你們?”黃藥師當然也認識他們,胡可兒也時常跟舅爺進城送酒,丁當也曾跟著爸爸送藥材給仁濟堂。
“黃叔叔,我們三人是一起進城的,這是朱明先生叫我們送給你的藥材。”我從丁當手中接過包袱,然后鄭重地交給了黃藥師。
“哦,到了我那兒再說吧。”黃藥師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異常情況。
回到仁濟堂,里面還有幾個病人在等著,黃藥師跟他們打了招呼,便帶著我們進了里間關上門。大家坐下后,他問起了具體情況。這時他這才曉得,小李叔帶出去的情報,已由我和丁當及時安全地送到朱明先生手中。
“你們真是好樣的,機智勇敢,把小李叔交給你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他把我送來的包裹打開,從藥材中找到一小節(jié)顏色特別的桂枝,從中空的枝條里面抽出了一張小紙條,看完后站了起來,用悲憤的語氣告訴了我們一件不幸的消息:“你們曉得嗎?據(jù)我們得到的確切消息,小李叔已經犧牲了。”
“什么?小李叔犧牲啦?”對于我和丁當來說,這消息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我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胡可兒的眼淚已經不聽使喚地涮涮涮地往下掉。
可黃藥師沒有猶豫,他點了點頭說道:“小李叔很堅強,無論鬼子使用什么極刑,他都沒有透露半點我們的機密,最后敵人惱羞成怒,把他殺害了”。
“天殺的小鬼子,我們不會忘記你們在中國犯下的這一筆筆血債。”我們無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悲痛和憤怒,再也沒法控制,淚流如雨,哽咽失聲。
“你們不必傷心,鬼子犯下的血債我們一定會報的。”黃藥師安慰我們,然后拿起筆和紙,不知道寫了些什么,然后同樣塞進了那一小節(jié)桂技條里,放到了一包草藥里面。
“鐵蛋,這一包草藥是上次你舅爺進城時叫我撿的,因為當時沒貨,所以今天才撿好,回家后將它交給你舅爺,并記得叮囑他,要按時服藥喲。”黃藥師交待道。
“好的,黃叔叔,我們今天出來也很久了,也要回去啦,否則舅爺和舅娘一定會擔心的。”我回答道。
“鐵蛋,你回去后,要告訴舅爺你們?yōu)樾±钍甯闪艘患笫拢嘈潘粫煿帜愕摹!秉S藥師又吩咐道。
“不,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跟他說,黃叔叔,我舅爺在日本鬼子面前可是軟骨頭一個。”我認真地說道,要是跟舅爺說了小李叔的事,萬一他到日本鬼子那里告密怎么辦?
“對,他舅爺天天賣酒給小日本鬼子,真喝不死他們,那跟漢奸有什么不同。”丁當接著我的話說道,“我爸就不同。”說到他父親的時候,丁當很驕傲但又帶著些悲傷。
彼得,你是知道的,一個小縣城有多大呢?隨便發(fā)生點事大家都曉得。黃藥師對丁當爸爸的事情當然有所耳聞,他不屈服于日本鬼子的淫威之下,真是一條漢子!
今天,這封信就寫到這里吧。
再見,彼得。
你的好朋友鐵蛋
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