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彼得:
我今天寫信給你,先談談我的想法吧!
自從你回國后,有一段時間我是很無聊的,在舅爺家除了挑水還是挑水,雖然幫家里干了活,但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可是自從那天見到英雄好漢小李叔被日本鬼子抓走,他叮囑我和丁當一定要完成他交給的任務后,我忽然感到每一天過得都十分有意義了。
上一封信說到我跟丁當接頭后,我們一直在冪思苦想如何完成小李叔交給我們的重要任務。我和丁當想呀想,想了許多辦法都覺得不可靠,一直想到四更天,蟲子都停了歌聲睡覺去了我們還在想。
丁當告訴我,小李叔真名叫李七斤,據說出生的時候剛好有七斤重,父母高興得不得了,便干脆將他起名為“七斤”。在丁當的記憶中,小李叔就是一個性情豪爽的叔叔,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憂愁的,只要一上丁當家的船,他都會笑呵呵的過來抱著丁當轉幾個大圈圈,逗得丁當哈哈大笑起來,那種在空中飛呀飛呀的感覺真好。到了晚上,丁當有時還會夢到自己跟小鳥一樣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飛來飛去,越過高山飛過樹林,想去哪就能飛去哪。哎,不過可惜的是,往往在最開心的時候,他就在夢中笑醒了。
丁當說,小李叔有時候還會帶點好吃的給他吃。他說,最好吃的就是那種豆餅,薄薄的米漿上面放幾顆黃豆,用油炸香,吃起來香脆可口,咬起來嘴巴里還會“咯咯咯”亂響。丁當只曉得小李叔常常會帶些草藥進城去賣,說是送到一家叫“仁濟堂”的藥材鋪。這家藥材鋪位于東門街,在當地是很有名的,老板姓黃,叫黃平,因為醫術高明,被人們稱為“黃藥師”。聽說他會看病,特別是對一些疑難雜癥很有研究,周邊縣市來此找他治病的不少。仁濟堂還會做些中成藥出售,其中跌打扭傷或關節痛風之類的膏藥就十分受賣,但是日本鬼子常來騷擾,檢查他們的膏藥有沒有送給山上的抗日游擊隊。當然,這是丁當平時聽父親說的,因為有時候他家的船也會受仁濟堂委托從廣州等地捎帶些貨物給他們藥材鋪。還有那么幾次,小李叔沒空了,也專門吩咐丁當的父親幫忙送一下藥材到仁濟堂去。
我和丁當都不會想到,性情豪爽的小李叔竟然是一個抗日英雄,這讓我們從心底里無比地敬仰。面對二三十個鬼子和偽軍,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從容自若。最后,由于寡不敵眾,被日本鬼子抓了起來,但是他正氣凜然,毫不畏懼。我對丁當說,這是英雄好漢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一定十分重要,我們一定要完成好,不能辜負他對我們的期望。
“我當然知道,否則我們還算是真正的中國人嗎?”丁當引用小李叔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他還聽不太懂,說什么日本侵略者肆意踐踏中國領土,我們都快要成亡國奴了,作為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要奮起抗擊日本侵略者,丁當的父母當時聽了都頻頻地點頭。
彼得,當時破窯洞里面黑乎乎的,但是我和丁當一點都不害怕了。這世界上難道還有比日本鬼子更可怕的東西嗎?彼得大叔曾對那些想沖進教堂殺害難民的日本鬼子說:“你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上帝不會饒恕你們的。”
小李叔叫我們到明達小學去,把那份情報送給學校的一個叫朱明的先生。可是從這里去明達小學也有一堂路遠,而且還要經過浮船碼頭那個鬼子的重要關卡。去年這個時候,我曾跟著舅爺去過那個地方賣酒,在經過明達小學的時候,舅爺對我說,肚子不太舒服,要進去小學校方便一下,要我在學校外面看著酒壇子,他去去就來。
我于是借這個機會循著聲音來到了一間石頭房子的外面,踮著腳跟從小窗戶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讀書的地方。
彼得,你回國后入學了嗎?我想,在彼得大叔的關心下,你一定會有機會到學校讀書的,說不定你現在就在學校捧著書來讀呢!
“同學們,你們讀一下書,我去去就來。”課室里一個穿著長袍,身材中等,帶著圓圓的眼鏡的先生看到舅爺進了學校,便對孩子們說道。
十幾個孩子便大聲讀了起來:
“誰會算,算不了。
地上多少草,天上多少鳥。
誰會數,數不清。
地上多少人,天上多少星……”
朗朗的讀書聲真的把我羨慕死了。我在窗戶外面也跟著悄聲地讀了起來。直到舅爺和那個先生從學校出來,在后面叫喚了我一聲,把聽得入迷的我嚇了一跳。
那個先生很熱情,他扶了扶眼鏡微笑著說:“鐵蛋?哦,圓滑而堅毅,這名字起得真好。”
從舅爺口中我知道了那個先生就叫朱明。想到這里,我對丁當說道:“我到過那間學校,也認識那個叫朱明的先生。”
“好,我們明天就出發吧。”丁當說道。
“當然是越快越好啦,小李叔冒著生命危險帶出來的情報,肯定很緊急,可還有一個問題,我們怎么把它帶出去呢?”經過鬼子關卡的時候,那盤查一定是很嚴很嚴的。
“是啊,這可是個大問題,那鬼子可要搜身的,情報帶在身上肯定不安全。”
咋辦?我和丁當又沉默起來,都用兩手撐著身子,抬頭仰望著暗黑的天空,似乎想要在深邃的天空中找尋到好辦法。
“呱呱,呱呱”,有些石蛙已從冬眠中醒了過來,在亂石堆里唱著單調的歌曲。夜風有點大,吹得附近的小樹林颯颯地響,像是有鬼魅在里面行動。一股子寒氣從我腳底直往頭上鉆,我感到頭皮有點發麻。天空的云層很厚很厚,像是一張灰黑色的大毛氈,把上面的一切都遮住了。然而我們也發現,在東方,對,就是在東方,厚厚的云層像是被一雙大手摳開一樣,出現了一個池塘一樣大小的窟窿,那窟窿里面是一片清澈見底的藍天,中間有一顆亮晶晶的星星在閃爍著紅色的光芒。
我忽然感到身子無比的暖和,心情也比先前輕松了起來。活人可不能被尿給憋死了,辦法總是能想到的。
彼得,那天晚上,我們商量后,最終決定天一亮就出發,然后就靠在一起在禾桿堆中睡著了。
這個晚上,我實際上并沒睡好。天麻麻亮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丁當臉上帶著笑容,嘴角不知咬著什么,咂叭咂叭地響著,曉得他還在睡夢中,便輕輕地把他搖醒了。
“干啥嘛?我吃得正香呢!”丁當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很不情愿地擦了擦嘴巴。
“呵呵,背著我吃啥好東西呢?”我笑著說道。
“我剛才做夢了,夢到我們把小李叔的情報送到了明達小學,朱明先生還煮了香噴噴的雞蛋獎勵我們呢,我正吃得帶勁時,你卻把我吵醒了。”丁當也呵呵地笑了。
“既然吃飽了,我們就趁早出發吧。”我揶揄道。
當我們趕到浮橋碼頭時,天已經大亮了,太陽的金輝把古浮橋染成了泥黃色。三五成群的老鄉們排著老長的隊伍等候著過河去。
這座古浮橋,建于明朝,已有五百歲高齡。它長約二百多米,由幾十只小船束之以纜繩相連而成,將墨江河南北兩岸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到明達小學,這是必經之路。可是我和丁當發現,在熙熙攘攘的碼頭,鬼子和偽軍的刺刀在太陽光下不時閃著寒光。我們只好站在不遠處一叢竹林中,繼續想著辦法。
我摸了摸藏在胸口處的油紙包,心想,這小李叔交給我們的任務無論如何都得完成。可是就這樣光明正大地過古浮橋肯定是不行的,被鬼子搜到身上的情報怎么辦?丁當也是一愁莫展。的確,要是在以前,他家有船,過這樣的河去,那根本不在話下。對了,我們為什么不找找船呢?
“對,找船過河去。”丁當也脫口說道。我們于是沿著河岸往上下游搜尋起來,只要找到了船家就好辦。
“鐵蛋快過來,你看,是錢多多。”丁當不由驚喜地說道。
浮橋碼頭附近,正停靠著錢多多家的大船,有幾個工人在忙碌著裝卸一包一包的貨物。旁邊站著兩個日本憲兵,錢富貴上前給他們點著煙卷,躬著腰不知在說著什么,那兩個憲兵不時前俯后仰地哈哈大笑起來,嘴里還說著什么“要死(喲西)”、“要死(喲西)”。
“錢多多,過來,過來。”我揮著手叫喊道。
錢多多正伏在船頭用一個網兜在抓河魚,聽到有人喊便抬起了頭。見是我和丁當在岸邊的一叢竹林中向他招手叫喚,便趕忙從船上下來,一個小跑來到我們跟前。
“鐵,鐵蛋哥,我,我可沒,沒有告,告密喲!我,我發誓!”錢多多結結巴巴地說道,還把右手舉過了頭頂。
“沒有就好,我們就是來暗中觀察你的,你要是告了密,我早把你打到河里喂魚去了。”我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看,我這彈弓都裝上了子彈了。”說完我晃了一下手上的彈弓。
錢多多當然曉得我這彈弓的利害,那是百步穿楊,百發百中。我要是打人的左眼,絕對不會打到右眼去的。
“那,叫我,我來干,干啥子呢?”錢多多看著我手上的彈弓,臉上滲出些冷汗出來。從他口中我們知道,昨天他跟我和丁當分別后回到家里,他爸爸錢富貴問了他發生了什么事情,要不是當時發過誓,他還真的就忍不住把小李叔被抓和送情報的事說出來。當時他低下頭用力咬住了嘴唇,胡亂吃了點飯就把碗筷一丟去睡覺了才沒有說出來。算他走運,要是把秘密說了出去,我這彈弓一射,他的屁股早就開花了,說不定還真的會掉到河里喂魚去了呢。
“這樣子,等下我和丁當借你家的船過河去那邊的村子里找那只‘小白’,聽人家說曾在那里見到過它。”我編了個謊言對他說道。
“你,你們為,為啥不過,不過浮橋?”錢多多說道。
“你沒看到那里有好多鬼子兵攔著檢查嗎?”丁當上前扭了一下他的耳朵。
“哎,哎喲!”錢多多捂了一下被丁當扭痛了的耳朵,看了一下我嚴肅的表情,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哦,好,好的,不過,不過要,等我爸,他上岸辦,辦事去了,才,才行。”
“好的,我們在這等你的好消息。”我和丁當相視一笑。彼得,我們的計劃是借用丁當家的小艇渡河去。有的地方碼頭水淺,大船進不了,要卸貨的話,就得用上那綁在大船后面的小艇,用小艇把貨物卸到碼頭上。
也不曉得這一船運的是日本鬼子的什么東西,是糧食還是彈藥?我隨手扯了一根狗尾草放到嘴巴里嚼了起來,有些甜,有些澀。
約摸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我們才看到日本鬼子押著十來個民工將卸下來的貨物拉的拉,推的推,挑的挑,扛的扛運走了。錢富貴不知對錢多多說了些什么話,然后就獨自一人上岸去了。
“走吧!錢多多正向著我們這邊招手呢。”我將手中的狗尾草一丟,“呸”地吐了一口痰,對丁當說道。
船工老陳頭是錢富貴請來的長工,老婆分娩時難產死了,沒兒沒女,常年跟著東家風里來雨里去,是個可憐的老實人。他不愛說話,沒事兒干的時候,就坐在船頭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煙,看河里大大小小的船兒上上下下。這個時候,錢多多已叫他解開了拖在大船后面的小艇。等到我和丁當一來,就直接跳到小艇上了。
“你,你送鐵,鐵蛋和,丁,丁當過,過河去吧!”錢多多吩咐船工老陳頭道,“你不,不要把,把這事,告訴我,我爸爸聽。”
老陳頭很老實,他沒有跟我們搭話,等我和丁當坐穩當后,手中的竹篙往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一插,小艇就像箭一樣順著水流向河中間飛去。我和丁當的身子不由得向后面一仰,兩個人“呀”的一聲,下意識地用手抓緊了船舷。
“錢多多,我們會記住你這一功勞的!”我坐穩了身子,向著越來越遠的錢多多說道。這錢多多,雖然說話結巴,但對朋友來說還是很講義氣的,比起他父親這個漢奸要強多了。
“老陳頭,你不認識我啦,我是丁當呀!”丁當的父親跟錢富貴關系本來是不錯的,以前一起搞船運,丁當哪會不認識老陳頭?
老陳頭瞧了一眼丁當和我,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他沒有說話,而是自顧自地繼續往河對岸撐著小艇。這一段河流比較平緩,而老陳頭又是個行家里手,左一竹篙右一竹篙,那竹篙溜下來的水滴畫出了一條條弧線,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極了一串串五彩繽紛的珍珠。
“你們快點上岸去吧。”將船頭靠在了一個偏僻的淺灘上,老陳頭才從嘴巴里蹦出了這一句話。
我和丁當站到了一堆亂石上,剛要對老陳頭說聲謝謝的話,可老陳頭早已將小艇撐出很遠很遠去了,水面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接下來的一段路并不是十分危險,除非有日本鬼子下鄉掃蕩,但為了安全,我們還是專挑那些偏僻的小路往明達小學方向趕。
日上三竿之時,目的地已遙遙在望。
“東北同胞被日本侵略者壓迫得無法生活,大家便起來組織義勇軍到處打擊日本侵略者,讓侵略者們吃了不少苦頭,全國抗戰開始以后,東北義勇軍覺得勝利更有把握了,光明快要到來,他們更加活躍了,白山黑水間到處開展游擊戰……”
“打倒日本鬼子!”
“打倒日本鬼子!”
……
到了小學門口,已能聽到那些學生稚嫩卻激昂澎湃的聲音。
看到我跟丁當在課室門口,朱明先生容光煥發地迎了出來:“哦,是鐵蛋,我記得你,你又長高了。”
“朱先生,我們有事找你呢。”我用力拉著他的手,語氣急切地說道。
“哦,有啥事呢?不用著急,你們慢慢說。”朱明先生看到我們兩個細佬哥那嚴肅認真的模樣,臉上帶著笑容,也許他以為我們這么老遠地跑來這里,是想說要到這里上學的事吧。
他誤會了。我長長地喘了口氣,從胸口處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油紙包,然后雙手鄭重地送到了他的手中。
朱明先生接過油紙包,心里一緊。他趕忙拆開一看,里面是一張畫得十分詳細具體的鬼子的城防圖。他興奮的一拍大腿,說道:“好!好!好!我們山上的隊伍正需要呢!”
“小李叔,我們可完成了你交給我們的任務啦!”我和丁當如釋重負地說道,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小李叔?哪個小李叔?”朱明先生問道。
“就是那個叫李七斤的叔叔呀,是他叫我們送這油紙包來給你的。”我們回答道。
“他咋樣了?”朱明先生收起臉上的笑容,眉頭皺了起來。
“他被日本鬼子打傷了腿,被抓走了。”丁當搶著說道。他的眼中噴出了火。我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鐵蛋,丁當,你們都是好孩子,竟然在鬼子嚴密的封鎖下把這么重要的情報送了出來!你們不愧是小英雄。”朱明先生拍著我們兩個人的肩膀說道,“小李叔的事情我們曉得了,大家一定會想辦法組織營救的。”
彼得,聽朱明先生叫我們是“小英雄”,我和丁當都呵呵笑了。你也知道,我們以前做夢都想成為英雄,想不到今天朱明先生把我們當成小英雄了。
“對,只要敢于跟日本侵略者干,做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他在我們老百姓眼中就是英雄!”朱明先生認真地對我們說道。
“朱先生,那我們也可以跟著你們一起打日本鬼子啦!”我和丁當爭相說道。
“會有機會的,你們現在還小,況且,這打鬼子的事,不僅僅是真刀實槍地跟鬼子面對面干,像小李叔這樣在城里挖敵人的情報也是在跟鬼子干,我在這里做先生,也是在跟鬼子干,我和小李叔就像是我們抗日隊伍的眼睛,有了鬼子的確切情報,我們才不會像瞎子,才能把鬼子打敗,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朱明先生摸了摸我們的頭,以疼愛的語氣跟我們說道。我不以為然,這打鬼子的事難道我們就不能干?我摸了摸插在腰上的彈弓。
“鐵蛋,這次出來,你舅爺曉得嗎?”朱明先生問道。
“不曉得,我可不能讓他曉得,他在日本鬼子面前可是一個軟骨頭。”我一臉的不屑。
“嗯,這就對了,你們警覺性很高,值得表揚。”朱明先生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這樣吧,你們兩個小英雄吃完飯后,再回去,說不定以后還能派上更大用場呢!”
我和丁當聽到朱明先生說以后我們也能派上更大的用場,不由會心地笑了。誰說細佬哥就只能干小事,而不能干大事呢?
彼得,你該為我高興才是,我和丁當現在已經是小英雄了,可是跟小李叔比起來,我覺得很慚愧。我和丁當商量好了,以后準得要再干一番大事情,那才能配得上這“小英雄”的稱號,那時候我又可以寫信將我們干的大事情告訴你聽。
今天,這封信就寫到這里吧。
再見,彼得。
你的好朋友鐵蛋
一九四五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