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彼得:
這封信,我就繼續寫寫那天蘭姐來救治我表哥的事情吧!因為那天也發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想告訴你。
那天晚上的月亮早早地就爬上了天空,將一縷光線送進了破寺廟里,剛好罩在了菩薩的金身上,給他套上了一圈潔白而神圣的光環。菩薩雖然丟了頭,但是他的靈性并沒有丟掉,他的心比誰都還要明白,真的,在這世上誰要是惡了誰要是善了,他心里一清二楚,一點都不會糊涂。老祖宗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表哥十分感謝小寶他們這一群素不相識的細佬哥,也感謝家鄉上封寺里的菩薩保佑了他,他才不會被日本鬼子抓住。
表哥止不住咳嗽了幾下,嘴角帶出了一點兒血絲來。由于肩膀受了嚴重的槍傷,子彈仍沒有取出來,這里又缺醫少藥,他的傷口受到感染遲遲不能痊愈,他昏睡時因為發起高燒還會不時說著胡話。
蘭姐今晚會來嗎?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彼得,在教堂安置那些難民時,蘭姐亮麗的身影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我說“她真像一只輕盈的小燕子”,而你卻糾正說,“不,她是一個美麗的天使。”我沒有駁斥你,因為你是對的,天使來到人間就是來幫助身處苦難的人們的。
雖有月亮,但遠處的天幕,仍有幾顆星星不甘寂寞地窺視著人間。我看了看寺廟門口處,空蕩蕩的,蘭姐究竟能不能來呢?如果來不了,那又怎么辦?我和小寶他們只好將白天熬好的那碗黑黃黑黃的藥湯端了過來,表哥眉頭稍微皺了一下,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脖子一仰咕嚕一聲將藥湯倒進了肚子里,他相信眼前的這些細佬哥。如果連他們都不敢相信,現在還能相信誰呢?
其實,這哪里是什么藥呀?這不過就是菩薩廟前亂草叢中摘來的什么車前草、雞屎藤,還有狗貼耳和止血草這些草藥而已。我以前在教堂的時候,也見過康哥和蘭姐摘來治療難民的傷,聽她說過,這些草藥是可以消炎療傷的。當然小寶也知道些草藥,在鐵匠鋪時,難免會磕磕碰碰受些外傷,他看到父親“譚鐵匠”也是這樣摘來治傷的。這回,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有樣學樣,將這些藥摘來,用一部分搗碎敷到胡杰的傷口上,然后又用一部分熬成藥湯給他喝。怎么說呢?這多少還是能起些作用的吧!
彼得,你和你的父親曾說過,西醫才是科學,中國的什么草頭藥治病那是愚昧,是迷信。我想,你們錯了,黃藥師說,中國幾千年文明之所以能流傳下來,跟中醫是分不開的,中醫不僅是經過幾千年驗證過了的科學,更是一門關于人體這個小宇宙的哲學。當然,我不想跟你爭執了,我繼續說后面的事情吧!
表哥清醒的時候,對我們這些誠實可愛、大膽勇敢、愛憎分明的細佬哥是贊揚有加的,他說我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以后新中國建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都是祖國有用的建設人才!有一次他還輕聲地哼起了一首好聽的歌兒給我們聽:
“細佬哥,冇乜事。
要讀書,學識字。
入學堂,要立志。
莫懶惰,莫兒戲。
練體操,至得意。
學計數,至有味。
天文歌,地理志。
淺歷史,須緊記。
講修身,明禮義。
知救國,爭啖氣。
切不可,學諂媚。
做奴隸,最不是。
做英雄,係我地。
細佬哥,莫放棄。
細佬哥,要準備!”
他說,這是香港《有所謂報》刊登的一首有名的童謠。我和小寶,丁當和錢多多也跟著輕聲地哼了起來,不一會兒,其他細佬哥也圍了過來,一起哼了起來,破寺廟里頓時有一股無形的氣流在涌動,并向外面漫延開去。猴子在樹上正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忽然聽到寺廟里傳出來的動聽的歌謠,他也不由會心地笑了。
表哥曉得日占區對藥品管制十分嚴格,特別是盤尼西林這種消炎藥物,戰場上,不少戰士負傷以后因為缺醫少藥不能及時救治而犧牲。自己的傷口發炎化膿潰爛,子彈無法取出來,這樣繼續下去遲早會死的,但要革命就會有犧牲。
表哥后來告訴我,省委領導曾嚴峻地向他交待任務:“你要用你的勇敢和智慧,想方設法潛伏到城里,像插進敵人心臟里面的一枚釘子。”所以只要為了革命,他早就準備好了犧牲一切,包括生命。這也就是他為什么回鄉后不與家人聯系的原因。
回到家鄉后,表哥利用各種關系積極開展地下工作。他曾經以家庭教師的身份,擇機做通了偽警備團團長洪亮的思想。洪亮從此不再死心塌地給日本鬼子效勞了,并不時地將有關日偽軍重要情報及時地通過水云樓交通站向山上抗日游擊隊報告。上級領導對他的努力工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可是看到現在自己這個樣子,表哥不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次刺殺“冇田”的計劃,他只是為了配合“鋤奸隊”的“劉半仙”,由于事情太急了,來不及與上級聯系。刺殺計劃失敗了,自己差點受傷被捕,總結起來,他覺得十分莽撞。他真的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了我,而且我和丁當還會幫他請到醫生。他看了看寺廟里的這些細佬哥,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瘦弱不堪,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又都是那么透亮清澈,神情堅定。
“丁當,你怎么曉得可以從后面進得去醫院?”表哥不由問道。
“呵呵,說起來很有趣,有一次我經過那里,肚子餓了,剛好看到屋背后那棵大樹上有一個鳥巢,于是便爬到樹上去取鳥蛋吃,當我爬到樹上去之后,你說我看到了什么?”丁當笑著賣了一個關子。
“我們怎么曉得呢?”我輕輕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道。
“這時候我看到從房子后面伸出一個頭來,嚇了我一跳。”丁當說道,“那個人看到后面沒有什么動靜,便提著一包東西鉆了出來,然后攀著那棵歪脖子樹枝爬上院墻溜走了。”
“是誰?他沒有發現你?”鐵蛋好奇地問道。
“你猜是誰?就是‘豬面八’,我一看是他,便趕緊縮起身子,藏在樹葉茂密處,一動也不敢動,這‘豬面八’因為一時走得急,并沒有發現我。”丁當得意地答道。
彼得,我想起來了,有一段時間,彼得大叔曾說過,教會醫院有一段時間老是丟這丟那的,當時懷疑的是在教會醫院工作的一個女護士,后來又懷疑是那個男閑雜工,最后醫院還因此辭退了他們。想不到罪魁禍首是這個可惡的“豬面八”,看來彼得大叔真冤枉了那個女護士和男閑雜工了。
“那你們又是怎么請到醫生的?”對我們這些細佬哥,表哥很好奇。
“呵呵,這你就不曉得了吧?”我笑了一笑,然后將我們如何從后面溜進醫院,聽到有人說話,敲開窗戶,看到蘭姐的事兒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當然說到里面的兇險處,丁當也不忘插嘴進來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英雄本來很平凡,但經這么添油加醋之后,往往就罩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環了。看到大家那佩服的眼神,我和丁當的尾巴都翹起來了。
“蘭姐是誰?”表哥問道。
“就是我們請來給你看病的醫生呀!”丁當搶先說道,“她是鐵蛋早先認識的朋友,還有那個康哥。”
“康哥又是誰?”表哥是干地下工作的,心思很敏銳,對一切疑問都要刨根問底搞清楚。
“聽說他沒有跟父母商量,就偷偷地跟著別人上山了,他家里人還以為他被日本鬼了打死了,哭得死去活來呢。”我說道,“后來他托人捎得口信來,他父母才曉得他已上山參加了抗日游擊隊。”
“游擊隊里是有個姓康的,好像是叫康風。”表哥自言自語地說道。
“對,他的真名叫康風,是一個身材高瘦,白白凈凈的人,很斯文,平時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我是最熟悉不過了,便向表哥描述了一下康哥的相貌。
“那肯定是他了,他現在已經是游擊隊第三小隊的隊長了。”表哥肯定地說道。他跟康風有過一面之交,這個人看上去很文弱的樣子,其實有勇有謀,辦事果斷干練,打起仗來一點都不含糊,在死蛇嶺的伏擊戰中,他帶領戰士沖鋒在前,斃傷鬼子十多人,炸毀鬼子運輸車三輛,自己也光榮地負了傷。
“哇!康哥真夠英雄的!我很久沒見到他了,真想上山去見見他。”表哥的話,不由勾起了我對康哥的思念。
“我們也想上山去看看,要不參加游擊隊去。”大家不由自主地說道。山里的英雄們讓他們敬佩,也讓他們向往。
看到大家稚嫩的臉上,透著剛毅的表情,一個個是那么志氣高昂,表哥當然十分高興。這些細佬哥年紀不大,但團結起來,將來一定是一股不可小覷的革命洪流,他們爆發出的力量,定會讓日本鬼子膽顫心驚。
可是他們這些人當中,許多人還沒有槍桿子高,怎么可能在戰場上跟鬼子真刀真槍干?表哥想了想,開導起來:“你們年紀還小,以后有機會時我一定會帶你們上山的。”
“可現在呢?”小寶心急地問道。
“現在?我們大家不是已經跟鬼子干起來了嗎?你看,救傷員,找藥品,就是你揍他‘方冇德’家的狼狗,救出難兄難弟,也是在為抗日作貢獻呀!”表哥真會說話,把大家說得心服口服。
“真的?哇,那我們現在也算是打鬼子的戰士啦!”大家都高興地跳了起來。
“對,你們也算是小戰士了。你們想想,我們在日戰區,也可以跟那個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的孫悟空一樣,把鬼子攪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讓他們時刻得不到安寧。”
“是呀,讓鬼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看他們還能折騰多久。”大家一起附和道。
此時灰藍的天空中,月亮爬得更高了。在這樣的夜幕下,生旦凈末丑,各自表演著自己的角色。寺廟里面,柴火正旺,火光搖曳著照射在大家的身上,一會明一會暗,大家一邊烤著火取暖,一邊談論著蘭姐他們。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陣鴿子的叫聲從外面傳了進來。在外面放哨的猴子向寺廟里面的人報信了。
“有人來了嗎?”表哥的神情不由緊張起來。
“表哥,別怕,是自己人。”大家都跟著鐵蛋一起叫胡杰為表哥了,小寶笑著解釋道,“這是鴿子的叫聲,不是烏鴉的叫聲,如果傳來的是‘呱—呱—,嘎—嘎—’這個烏鴉的叫聲就真的是有敵情了,這是我們定好的暗號。”
真是鬼靈精啊!就是專門搞地下工作的表哥,此時也不由得不佩服他們這些細佬哥。
“那肯定是蘭姐來了。”我心中狂喜不已。
我和丁當、小胖墩站了起來,小寶也站了起來,我們都高興地一起出到寺廟門口去迎接蘭姐了。
“蘭姐,真的是你!”我快步迎了上去。丁當、小寶他們也在后面歡呼起來。
“鐵蛋,我怎么可能食言呢?”我們說著笑著簇擁著蘭姐他們一起進了寺廟。表哥看到我們帶進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一個高個子,臉蛋兒長得白白凈凈的,很斯文,一看就是個白面書生。女的長得小巧玲瓏,瓜子臉兒白里透紅,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清澈,絕對是一個美人胚子。
“表哥,蘭姐來了。”我向表哥介紹道。
蘭姐又向我們介紹跟他一起進來的年輕醫生:“這是洪醫生,我教會醫院的同事,只有他才能幫到我們的忙。”
我對蘭姐說:“這就是我在醫院給你們說的那個打小鬼子的英雄,叫胡杰,他還是我表哥呢!”我自豪地說。
“哎呦。”表哥想從地上站起來跟他們握握手,奈何一陣劇烈的疼痛直鉆心窩,雙腿一點兒勁都使不出來。
“英雄別起來,別起來。”洪醫生趕忙上前扶他在干草堆上躺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剝開胡杰傷口處的衣服,仔細地察看他的傷勢。表哥的傷口這時候已經開始糜爛化膿,同時還散發出一股腐臭味。
“鐵蛋,你們沒有去請黃藥師來嗎?”蘭姐問道。她雖然每天跟病人打交道,這時也不忍直視,扭轉了頭。
“請了,可是他們被日本鬼子盯著呢,來不了。”小寶接過話來答道,“后來,他的徒弟黃鋒倒是來過一次,但因為藥無法帶出來,也只能束手無策,最后就是在外面摘了些草頭藥簡單作了處理,說等過幾天風聲不緊的時候再來。”
這邊,洪醫生檢查完表哥的傷勢后,說道:“子彈還在里面,我得幫你取出來,英雄你忍著點,因為沒有麻藥,可能會很痛的。”
“沒事,這點痛算什么,醫生,你動手吧!”表哥說完,從旁邊抓了一把干草塞進嘴里。
洪醫生看著這個硬漢子,打心眼里佩服。在蘭姐的協助下,他用手術刀將子彈用力挖了出來。我看到表哥此時已痛得大汗淋漓,可是他根本沒有吭一句聲。接下來,洪醫生熟練地清理掉腐肉,清潔干凈傷口,涂上消炎藥,再用紗布包扎好,動作十分干凈利落。
手術很成功,蘭姐和洪醫生都松了一口氣。此時,他們的心里感到從來沒有過地痛快和舒暢。真的,以前他們都是給小鬼子治傷,心里別說有多憋悶就有多憋悶,而現在,他們是給我們中國人自己治傷,而且還是給一個打小日本鬼子的英雄治傷,往日的憋悶自然一掃而空。
“謝謝,謝謝你們。”表哥吐掉嘴里的干草,感激地說道。
“這得謝謝鐵蛋他們,要不是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去醫院,我們也不曉得你的情況呢?”蘭姐回答道。
“是啊!你是抗日英雄,不怕流血犧牲,救民族于危難,救人民于水火,要謝的應該是你們才是。”洪醫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這么多的道理。
我和小寶他們在一旁看到他們互相謙讓的樣子,都呵呵地笑了。
“洪醫生能跟著我來這里,十分不容易。”蘭姐為我們回憶起了白天的事情。
她不敢肯定洪醫生能不能來,為此她只好試探他的態度,“洪醫生,我們現在是在治療日本鬼子,治好了讓他們繼續上戰場打我們中國士兵?這不是在助紂為虐嗎?”
洪醫生當時很緊張,他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聳了聳肩,攤開雙手無奈地回道:“蘭梅,我也是個中國人,也有一顆中國心,可我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不,我們也可以為抗日作點貢獻,現在就有一件事等著我們去做,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了。”蘭姐向他眨了眨眼說道,然后將有一個抗日英雄受了傷需要幫助救治的事說了個大概。
洪醫生想,蘭梅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尚且這么勇敢,我是一個大男人,如果退縮的話,她一定會笑話自己的。最終他猶豫了幾秒鐘,挺了挺腰板答應道。“既然可以為抗日事業貢獻自己一份力量,我也并不是個貪生怕死之輩,有何不敢呢?”
“好的,那我們晚上見,不見不散。”蘭姐笑著跟洪醫生擊掌發誓道。她曉得,我說的那個傷員傷勢很重,沒有洪醫生幫助,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治好的。
“晚上見,不見不散。”洪醫生忽然覺得自己腰桿子挺直了許多。說真的,他長兄洪亮是警備團的團長,他又在日本人的醫院工作,他們兄弟倆在背后老是被人指指點點,好像每天在做壞事一樣,他們的臉都不敢抬給人看。做人還是做鬼,精氣神就是不一樣。
“洪醫生,你是洪亮的兄弟?”表哥不由問道。
“是啊,英雄認識我哥嗎?”洪醫生反問起來。
“嗯,認識,他跟你一樣,都在不斷地覺悟,他在暗中也為我們的抗日事業做了很大的貢獻。”表哥點了點頭。
“難怪,我覺得他的思想變了,時常在罵日本鬼子,說他們不是人,都是一個個魔鬼。”洪醫生說道。
“人一生中難免會犯錯,可恨的是那種明知道錯了卻還執迷不悟的人,我們不管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工作,只要抱著一顆抗日的心,都可以為抗日事業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大家團結一起,何愁不能打敗日本侵略者?”
“是呀!英雄說得太好啦!”大家聽了表哥的話,莫不紛紛點頭同意。
彼得,在寺廟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討論得真夠熱烈,可是,我們真的不夠警覺。其實就在此時,一個幽靈早已跟著蘭姐和洪醫生到了寺廟的附近,當然這是后話了。
好了,我今天就說到這里了,很困了,想睡覺,明天還要跟著舅爺去送酒呢!
再見了,彼得。
你的好朋友鐵蛋
一九四五年六月一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