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月光像碎冰碴子,從落地窗斜切進臥室。阿念抱著枕頭站在門口,盯著床上并排的兩張單人床出神。羊絨拖鞋陷進羊毛地毯里,她聽見身后傳來郁辭墨的腳步聲,混著浴室殘留的雪松水汽,在靜謐的空間里蕩起細微波瀾。
“以后就住這里。”他的聲音帶著剛 shower后的沙啞,指節叩了叩左側那張床的床頭板,“張姨明天會來整理衣物。”阿念看見他浴袍領口微敞,露出鎖骨下方那顆紅痣——十六歲那年她發燒說胡話,用口紅在他胸口點的“記號”,說是“怕哥哥被海浪卷走”。
床頭柜上擺著兩套洗漱用品,左邊是她慣用的椰子味牙膏,右邊是他的薄荷味。阿念想起孤島木屋的狹小浴室,兩人共用一支牙膏時,他總說“我們阿念的口水都是甜的”。此刻玻璃隔板將洗漱臺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半,像道無形的墻,隔開了十四年光陰里,那些被海風揉碎的親昵。
“睡吧。”郁辭墨轉身關燈前,目光在她攥緊的枕頭上停留半秒。黑暗襲來的瞬間,阿念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床褥因他的重量下陷時,她本能地往床沿縮了縮,膝蓋不小心碰到他的小腿——隔著純棉睡褲,仍能感受到那道舊疤的粗糙觸感,那是為了救她被鯊魚齒劃破的傷口。
窗外忽然刮起夜風,卷起枯枝拍打玻璃。阿念想起孤島的暴風雨夜,她總是縮在他懷里聽海浪呼嘯,他用下巴抵著她發頂說“哥哥在,不怕”。此刻咫尺之遙的體溫近在眼前,卻比窗外的積雪更冷。她摸到睡袍口袋里的貝殼手鏈,那是今早他塞進她掌心的,貝齒間還纏著他半根斷發。
“明天陪母親去挑珠寶。”郁辭墨的聲音突然打破沉默,驚得她指尖一顫,“時家聯姻的事,媒體已經在捕風捉影。”他頓了頓,側過身時帶起的氣流拂過她耳尖,“在人前,你需要表現得……”
“恩、恩愛些。”阿念搶在他說完前開口,破碎的音節像被礁石撞碎的浪花。黑暗中,她聽見他猛地吸氣的聲音,接著是床單窸窣的響動。她以為他要轉身,卻只等來一聲壓抑的嘆息,混著窗外的雪粒,砸在她心上。
凌晨三點,阿念被噩夢驚醒。夢里她又回到孤島的漩渦里,海水灌進喉嚨時,郁辭墨的臉忽遠忽近,任由她怎么呼喊都不回頭。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睡衣,卻在轉頭時,撞上對面床上那雙幽亮的眼睛——他竟醒著,正盯著她,目光里翻涌著她讀不懂的暗潮。
“做、噩夢了?”他的聲音帶著克制的沙啞,床頭燈亮起的瞬間,阿念看見他右手攥著她送的貝殼手鏈,貝齒在燈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她想說“抱抱我”,卻只能攥緊床單,指甲陷進掌心那道月牙形疤痕——那是他刻下的“別怕”,此刻卻燙得像塊烙鐵。
郁辭墨忽然掀開被子下床,拖鞋踩在地毯上沒有聲響。阿念屏住呼吸,看他從衣柜里取出條羊絨毯,輕輕蓋在她肩頭,指尖擦過她鎖骨時,觸電般縮回。毯子帶著他的體溫,混著雪松與陽光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十四歲初到郁家公寓,他也是這樣替她蓋毯子,說“我們阿念要做全天下最暖和的小懶蟲”。
“喝點水。”他遞來的玻璃杯里浮著片檸檬,是她從前最愛加的。阿念觸到杯壁上的水珠,忽然想起孤島的清晨,他用衣角擦凈椰子殼遞給她,說“海水太咸,我們阿念該喝甜的”。此刻玻璃杯上的水霧模糊了視線,她仰頭喝水時,檸檬汁混著淚味,酸得心口發疼。
郁辭墨突然在床邊蹲下,與她平視的角度讓阿念慌了神。他的指腹輕輕擦過她眼角,動作極慢,像在觸碰某種易碎的珍寶:“哭什么?”他的聲音輕得不像平時,倒像回到了孤島時期,那個會蹲在礁石上給她編花環的少年。
阿念想說“怕你不要我”,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情急之下,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感受著他指尖的顫抖,像那年臺風夜,他背著她跑過滿是碎木的海灘時,掌心傳遞的戰栗。郁辭墨瞳孔驟縮,想抽回手,卻被她用盡全力按住,隔著單薄的睡衣,能清晰聽見彼此交錯的心跳。
“阿念……”他的喉結滾動,喚她名字的尾音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意。阿念望著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忽然想起十七歲生日那晚,他在燈塔下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時她以為他要說“我愛你”,最后卻只等來“好好讀書,別想其他”。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重新爬上床沿。郁辭墨猛地抽回手,站起身時帶翻了床頭柜上的相框——那是他們在孤島拍的唯一一張合照,他穿著白襯衫,她扎著麻花辮,身后是被夕陽染成金色的海浪。相框摔在地上,玻璃裂成蜘蛛網狀,恰好將兩人的臉分割在不同的紋路里。
“以后別這樣。”他彎腰撿起相框,聲音又恢復了冷硬,“我們只是契約婚姻,你該清楚界限。”阿念盯著他背影,看他用袖口擦去相框上的灰,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卻在放回原處時,刻意將照片轉向墻面。
凌晨五點,阿念聽見郁辭墨的鬧鐘響起。她閉著眼裝睡,感覺他在床邊停留片刻,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轉身走進衣帽間。隔著門板,她聽見他換襯衫的聲音,領帶夾扣上時的輕響,以及——打火機開啟又關閉的聲音。
她猛地睜眼,看見垃圾桶里躺著半截薄荷煙——是她昨晚趁他洗澡時藏起來的。記憶翻涌,十四歲那年他為了哄她開心,在沙灘上踩滅最后一支煙,說“以后阿念在哪,我就不抽煙”。此刻那截煙頭躺在垃圾桶里,像段被掐滅的諾言,泛著冰冷的灰。
“早餐在廚房。”郁辭墨穿戴整齊出來,西裝袖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她用海藻編的平安繩,如今已經褪成淺褐色。阿念注意到他領口別著的海豚領帶夾,正是她送的那枚,貝殼邊緣還留著她刻的“墨”字小凹痕。
他走到門口又折返,從西裝內袋掏出個絲絨盒放在床頭柜:“母親讓我給你的。”盒子里是枚鉆石胸針,碎鉆拼成海豚形狀,與領帶夾正好成對。阿念觸到盒底的燙金字“T&Y”,想起郁母今早的電話:“阿念,聯姻需要些門面,別讓外人看輕了郁家。”
門關上的瞬間,阿念抓起胸針扔進抽屜最深處,卻在低頭時,看見自己睡袍口袋露出的貝殼手鏈——貝齒間的斷發在晨光中泛著栗色光澤,像極了孤島黃昏時的沙灘。她忽然伸手拽出那條紅繩,繩子因常年佩戴變得柔軟,輕輕一扯就斷成兩截。
午后的陽光爬上窗臺時,阿念在衣柜最里層發現個紙箱。打開的瞬間,雪松與陽光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全是她的舊物:十二歲時穿的碎花裙、十六歲的日記本、還有滿滿一盒貝殼,每顆上都刻著日期。她顫抖著翻開日記本,第一頁是他的字跡:“阿念今天學會了寫‘哥哥’,字歪歪扭扭的,像小螃蟹爬過沙灘。”
紙箱最底層壓著張泛黃的病歷單,日期是她被接回郁家的第三日,診斷欄寫著“選擇性失語癥,建議心理疏導”。簽名欄的“郁辭墨”三個字力透紙背,旁邊用鉛筆寫著小字:“我會治好你,用一輩子。”
樓下傳來汽車引擎聲,阿念慌忙把紙箱塞回衣柜。透過窗戶,她看見郁辭墨的黑色賓利停在門口,副駕駛坐著個穿紅大衣的女人——是蘇薇,正笑著替他整理領帶。阿念攥緊窗臺,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卻在這時,看見郁辭墨抬手推開那只手,動作帶著不耐。
手機在這時震動,進來條陌生號碼的短信:“郁太太,今晚慈善晚宴,期待您的亮相。”附帶的照片里,蘇薇挽著郁辭墨的胳膊,兩人胸前別著成對的海豚胸針,背景是郁氏集團新收購的珠寶公司LOGO。阿念盯著照片里他冷硬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夜他替她蓋毯子時,指尖殘留的溫度。
傍晚試禮服時,張姨對著鏡子直嘆氣:“小姐穿這條珍珠白魚尾裙真好看,就是這領口……”阿念望著鏡中露出的鎖骨,那里有塊淡褐色的胎記,是郁辭墨曾用指尖描摹過無數次的形狀。她忽然想起他說過“阿念的胎記像顆小星星,是大海送給你的禮物”。
慈善晚宴的水晶燈刺痛雙眼時,阿念攥著郁辭墨的手腕,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議論:“這就是郁家那位?聽說不會說話”“蘇小姐跟郁總才是郎才女貌”。她抬頭看他,卻發現他正盯著她鎖骨,目光灼熱得像要把那塊胎記燒穿。
“辭墨哥,來跟我跳支舞?”蘇薇的紅指甲搭上他西裝肩線的瞬間,阿念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郁辭墨身體猛地繃緊,轉頭看向她時,眼底翻涌的暗色讓她想起孤島的暴風雨。他忽然扣住她腰肢,將她拽進懷里,動作帶著幾分失控的力道:“抱歉,我太太需要我。”
舞池的燈光流轉,阿念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郁辭墨的掌心隔著薄紗貼著她后腰,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道舊疤——是十六歲她替他擋酒時,被碎酒瓶劃的。他的下巴抵著她發頂,呼吸拂過耳垂時,忽然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別怕,哥哥在。”
這句話像把鑰匙,瞬間擰開了十四年光陰的閘門。阿念鼻子發酸,想抱住他,卻在這時,瞥見二樓欄桿處的郁母——正端著香檳杯,目光冷冷地盯著他們。她渾身僵硬,感覺到郁辭墨的手指在她腰上輕輕掐了掐,像在安撫,又像在提醒。
晚宴結束時,雪又下起來了。郁辭墨替她披上貂皮大衣,指尖擦過她耳墜時,忽然頓住:“這對珍珠耳墜……”阿念想起這是他二十歲生日送的禮物,說“珍珠是大海的眼淚,我們阿念的眼淚該是珍珠做的”。此刻他的指腹擦過珍珠表面,像在觸碰某種易碎的回憶。
車上,郁辭墨忽然打開儲物箱,抽出條羊絨毯蓋在她腿上。阿念聞到熟悉的椰子香,這才發現毯子是她落在公寓的舊物,邊角還縫著她笨拙的針腳——那時她偷偷學刺繡,想給他繡個錢包,最后卻只繡了半朵歪歪扭扭的浪花。
“明天陪你去看海。”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么,“孤島的雪季要來了,該去看看燈塔修好了沒有。”阿念猛地轉頭看他,卻發現他正望著窗外,雪光映得他睫毛微顫,像振翅欲飛的蝶。
車在別墅門口停下時,郁辭墨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擦過她腕間疤痕:“今晚的事,謝謝。”阿念望著他眼底的動搖,想起晚宴上他說的“哥哥在”,忽然鼓起勇氣,用指尖在他掌心輕輕寫:“謝、謝、哥、哥。”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阿念看見他另一只手攥緊方向盤,指節泛白,卻在她要收回手時,突然反握住她,將她的掌心按在自己胸口:“以后……可以多喊喊我。”
雪粒子打在車窗上沙沙作響,車內的溫度卻在迅速攀升。阿念感受著他胸口的心跳,與自己的漸漸重合,像孤島的潮汐終于漫過沙灘,將兩顆被歲月沖散的貝殼,重新擁入同一道海浪。
深夜的臥室里,阿念盯著重新擺回床頭的合照,裂痕里的兩人終于又“站”在了一起。她聽見浴室傳來水流聲,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紅繩,輕輕系在他的貝殼手鏈上。當郁辭墨穿著浴袍出來時,她看見他目光落在交纏的繩子上,眼底翻涌的暗潮終于化作一抹嘆息般的溫柔。
“睡吧。”他替她關掉床頭燈,黑暗中傳來床單窸窣的聲音。阿念剛要轉身,忽然被輕輕拽進一個帶著雪松氣息的懷抱,他的下巴抵著她發頂,像回到了孤島的暴風雨夜:“這次換我守著你,不怕。”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卻再凍不透被窩里交疊的體溫。阿念攥著他胸前的紅痣,聽見他心跳如擂鼓,與記憶中那個在海浪里大喊“阿念,抓住我”的少年,終于重疊在一起。原來有些東西,從來不曾被冰雪覆蓋,只是在契約的假面下,靜靜等待春暖花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