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嶼島的蟬鳴在八月達到頂峰,連海風都帶著滾燙的暑氣。
阿念蹲在郁家老宅后院的葡萄架下,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不規則的幾何圖形。這是郁辭墨給她布置的“作業”——他說,學會寫“三角形”“圓形”,以后去城里上學就不會被嘲笑。
“念念,今天學英文。”
少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阿念轉頭,看見郁辭墨抱著幾本舊書走來,白襯衫的領口被汗水洇濕,露出少年清瘦的鎖骨。他在她身邊坐下,翻開泛黃的《新概念英語》,指尖停在“sea”這個單詞上。
“跟著我念,s-e-a,sea。”
阿念盯著他的唇形,喉嚨動了動:“s……ea。”
“很好!”郁辭墨眼睛發亮,從褲兜掏出顆水果糖塞進她手里,“這是橘子味的,比上次的草莓味更甜。”
阿念剝開糖紙,清涼的果香在舌尖散開。這半個月來,郁辭墨每天都會教她讀書寫字,用糖果作為“獎勵”。她漸漸發現,這個城里來的少爺并不像表面那么高冷——他會把早餐的煎蛋偷偷留給她,會用樹枝在沙灘上畫漫畫逗她笑,甚至會在她做噩夢時,隔著窗戶給她吹口琴。
“念念知道嗎?”郁辭墨忽然合上書,望向遠處的燈塔,“云城有個很大的圖書館,里面的書比漁村的漁網還多。等你去了,想看什么都有。”
阿念點頭,在沙地上寫下:“墨哥哥會一直在嗎?”
少年突然伸手揉亂她的頭發:“當然,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能流利說話,直到……”他忽然住了口,耳尖泛起可疑的紅。
遠處傳來陳叔的喊聲:“小少爺,夫人打電話來了!”
郁辭墨皺了皺眉,站起身拍拍褲腿:“我去去就來,你在這兒等我,別亂跑。”
阿念看著他跑向老宅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右肩微微傾斜——這是他長期背單肩包留下的習慣。她摸了摸藏在裙兜里的平安鎖,那是她每天貼身帶著的東西,鎖身已經被磨得發亮。
十分鐘后,阿念聽見老宅里傳來爭吵聲。
“辭墨,你該懂事了!”是林晚音的聲音,透過紗窗飄來,“南嶼島不是久留之地,你馬上要上初中了,該準備出國的事了。”
“我不去!”郁辭墨的聲音帶著怒意,“我要等念念學會說話,我要帶她一起走!”
“荒唐!”林晚音提高了音量,“你知道那女孩的身世嗎?她母親是……”
“夫人!”陳叔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小少爺,您先回房休息,夫人還有事要處理。”
阿念攥緊樹枝,指甲縫里嵌進沙粒。她聽不清林晚音的話,但“身世”二字讓她想起母親墜海前那夜,也是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站起身,悄悄繞到老宅后窗,看見林晚音正對著手機說話,語氣里帶著少見的恭謹:
“時先生,我理解您的顧慮……對,辭墨還不知道當年的事……是,蘇月的女兒確實在島上……”
“時先生”三個字像冰錐刺進阿念的心臟。她想起母親生前總在深夜對著月亮念叨“時哥”,想起漁村流言里“那個城里男人害死了蘇月”的傳言。此刻老宅墻上的日歷被風吹動,露出背面的“時氏集團周年慶”廣告,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時景淵——正微笑著看向鏡頭。
“念念?”
郁辭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阿念慌忙轉身,卻踩斷了腳邊的枯枝。少年皺著眉看她:“你剛才在聽什么?”
“沒……沒什么。”阿念搖頭,喉嚨又開始發緊。她看見郁辭墨手腕上多了道紅痕,像是被什么抓出來的。
“過來,”少年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創可貼,“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領著她繞到老宅側面,推開一間堆滿雜物的小屋。月光漏進窗戶,照亮了墻角的老式留聲機。郁辭墨插上電源,轉動曲柄,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后,閩南語歌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流淌開來:
“海水退去又漲起,相思樹下落葉稀……”
阿念猛地抬頭,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望春風》。她曾在無數個夜晚,聽著母親哼著這首歌給她編麻花辮。
“喜歡嗎?”郁辭墨觀察著她的表情,“這是我從家里帶的唱片,以后每天放給你聽。”
阿念點頭,眼眶發酸。她忽然想起母親墜海那天,手里攥著的正是這張唱片的碎片。她伸手觸碰留聲機的喇叭口,指尖蹭到一點暗紅色痕跡——那是干涸的血跡。
畫面突然跳轉至2007年冬夜。
三歲的阿念被濃煙嗆醒,聽見母親在火場里尖叫:“念念,從窗戶跳出去!”
她蜷縮在墻角,看著火焰吞噬母親的裙擺。蘇月沖過來抱起她,卻在砸落的房梁前摔倒。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穿睡衣的男孩沖進屋,抓起桌上的臺燈砸向玻璃——那是五歲的郁辭墨,被保姆留在老宅過周末。
“跳!”郁辭墨大喊,濃煙熏紅了他的眼睛。
蘇月把阿念推出窗外,自己卻被坍塌的墻壁擋住去路。阿念摔在雪地里,看見母親在火中朝她伸手,嘴唇開合:“去找時哥……”
畫面回到現實,阿念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攥著郁辭墨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膚。
“念念?”少年擔憂地看著她,“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阿念搖頭,卻看見郁辭墨后頸的燙傷疤痕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突然想起,火災那天,她看見男孩后頸有塊同樣的印記——那時她還太小,記不清細節,卻對那道月牙形的疤印象深刻。
“墨哥哥,”她輕聲說,“我們是不是早就見過?”
少年愣住了,目光在她臉上游移。就在這時,留聲機突然發出刺啦的雜音,唱片卡住了。郁辭墨轉身去調整,阿念看見他后腰露出的皮膚——那里有塊蝴蝶形狀的胎記,和她鎖骨下方的一模一樣。
深夜,阿念躺在木屋的小床上,聽著窗外的潮聲輾轉難眠。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日記本——那是母親的遺物,盡管大部分頁面已被燒毀,她還是在殘頁里找到了些零星的記錄:
“1998.5.20
時哥說要娶我,可他家里不同意。晚音姐說會幫我們,可我總覺得她看阿念的眼神不對勁……”
“2007.12.24
老宅起火了,晚音姐為什么會在那里?阿念和辭墨都沒事,可是我的脖子……”
阿念皺眉,“晚音姐”顯然是指郁辭墨的母親。她摸了摸自己后頸的新胎記,忽然想起今天在老宅看見的全家福——林晚音脖子上戴著的翡翠項鏈,吊墜正是一只蝴蝶。
“咚咚咚——”
窗戶被輕輕敲響,阿念抬頭,看見郁辭墨趴在窗臺上,手里舉著個玻璃罐。
“看!”他輕聲說,罐子里裝著十幾只螢火蟲,綠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帶你去個好地方。”
阿念跟著他來到海邊的礁石群,潮水已經退去,露出大片平坦的沙灘。郁辭墨打開罐子,螢火蟲紛紛飛出,在兩人頭頂形成綠色的星河。
“以前我總覺得星星很遠,”少年說,“直到遇見你,才知道有些光可以握在手里。”
阿念抬頭看他,發現他耳尖紅得比晚霞還鮮艷。她想起白天聽到的爭吵,想起林晚音提到的“身世”,喉嚨動了動:“墨哥哥……什么時候走?”
郁辭墨沉默了,他撿起一枚貝殼,在沙地上畫了兩個小人,中間連著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很快,但我保證會回來。念念,你愿意等我嗎?”
阿念點頭,從脖子上摘下母親的銀項鏈,塞進他手里。那是墜著小魚吊墜的項鏈,母親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但她會永遠記得。
“我等你,”她輕聲說,“像魚等潮水,像貝殼等月光。”
郁辭墨忽然伸手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傻念念,以后我就是你的潮水,你的月光。”
三天后的清晨,阿念在礁石群里發現了一封信。
“念念:
我媽說今晚來接我,來不及當面告別了。別難過,我在老宅地窖留了一箱糖果,還有那臺留聲機。每天學五個新單詞,等我回來檢查。
記住,別靠近燈塔旁的紅頂木屋,那里有危險。
等我,一定。
——墨哥哥”
阿念攥著信紙往老宅跑,裙擺被礁石勾出破洞。地窖里果然有個木箱,上面放著張字條:“給我的小啞巴,記得每天刷牙。”她掀開箱蓋,看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巧克力、水果糖,還有幾本兒童繪本,每本扉頁都寫著“念念專屬”。
她抱著木箱往回走,路過紅頂木屋時,忽然聽見里面傳來爭吵聲:
“時先生,您確定要這么做?”是陳叔的聲音,“夫人不會同意的……”
“蘇月的女兒必須消失,”另一個聲音低沉而冰冷,“否則時家丑聞就要曝光了。”
阿念猛地停住腳步,手里的木箱“砰”地掉在地上。糖果滾了一地,她看見紅頂木屋的門縫里透出冷光,像野獸睜開的眼睛。
“可小少爺很在意那女孩……”
“那就連他一起解決,”男人的聲音帶著狠戾,“反正老宅火災的真相,也該讓他知道了。”
阿念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想起郁辭墨后頸的疤,想起母親日記里的“晚音姐”,想起自己后頸突然出現的胎記。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成可怕的圖景——她和郁辭墨,可能是那場火災的唯二幸存者,而他們的命運,從出生起就被卷入了大人的陰謀。
身后的潮水突然上漲,沖走了散落的糖果。阿念彎腰去撿,卻在沙灘上看見兩行腳印——一行是她的,一行是郁辭墨的,卻在紅頂木屋前交織在一起,像兩條即將被潮水吞沒的魚。
遠處,汽笛聲劃破天際。阿念知道,那是接郁辭墨回云城的船。她摸了摸后頸的胎記,又摸了摸郁辭墨留下的平安鎖,終于明白林晚音那句話的意思:
有些相遇,從來不是偶然,而是命運早已寫好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