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把老槐樹曬得微微發燙,阿禾蹲在樹根旁,小心翼翼地剝開麥芽糖的糖紙。糖渣簌簌落在打著補丁的布鞋上,甜味混著槐花香在空氣里飄散。遠遠望見田埂那頭晃來個穿藍布衫的身影,跛腳的姿態讓他呼吸一滯——像極了去年被拖拉機碾傷腿的表哥,走路時左腿總要比右腿慢半拍。
“哥!“阿禾喊出聲時,書包帶跟著拍打在屁股上,驚得滿樹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少年轉過身,脖頸處暗紅色的胎記刺得他眼眶發燙,和表哥右耳后的印記一模一樣。阿禾踩著曬軟的柏油路跑過去,黏膩的觸感讓他想起藕塘里的淤泥,還有那些被表哥牽著手在泥里摸索蓮藕的夏天。
那時表哥總把掰斷的藕節分成兩半,將最嫩的乳白藕尖塞進他掌心。渾濁的塘水里,表哥赤腳攪動著積滿腐葉的泥層,濺起的泥點在阿禾褲腿上綻開深色的花。二姨夫的木耙劃開水面,折斷的藕絲拉出銀絲,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最難忘的是暴雨突至的午后,表哥突然把他舉過頭頂,用寬大的手掌替他擋住砸落的雨珠,自己的后背很快就洇出深色的水痕。
外公葬禮上,白色的幡在風里輕輕搖晃。表哥攥著他的手滿是冷汗,粗糲的指腹擦過臉頰時,阿禾盯著他缺了半顆的門牙——那是爬樹掏鳥窩摔的,此后念小人書總漏風,卻會把“孫悟空“念得威風凜凜。守靈夜,表哥偷偷塞給他一塊月餅,月光給酥皮鍍上銀邊,咬下去時碎屑簌簌落在孝服上。
溺亡的消息傳來那天,蟬鳴突然變得尖銳刺耳。表哥的藍布衫漂浮在河面,像一片被揉皺的云。大姨撕心裂肺的哭聲震落滿樹槐花,大姨父彎腰收拾遺物時,脊背彎成了老藕塘的月牙。阿禾攥著半截蘆葦站在岸邊,看著打撈上來的銀鐲上還纏著水草,恍惚間又看見去年除夕,表哥把這只鐲子套在他手腕上比劃,笑著說等他長大,要送他真正的銀鐲。
后來的每個黃昏,阿禾都會守在村口。鄰村少年踢石子的節奏,書包帶晃動的弧度,總能讓他不自覺地跟上去。被發現時,少年笑著從鋁飯盒里分出半塊紅薯:“小尾巴,分你。“溫熱的薯香里,阿禾又想起表哥用汗濕的衣角擦凈蓮藕遞給他的模樣,還有冬夜里兩人擠在涼席下,表哥把凍僵的腳貼在他腿上,嘴里念叨著“我們阿禾是小火爐“。
如今藕塘早已填平,種上了整整齊齊的茶樹。阿禾在城里印刷廠打工,夜班間隙翻看老照片,表哥缺牙的笑容和少年的輪廓漸漸重疊。他常常想,那些錯認的瞬間,大概是時光撒下的溫柔陷阱,讓他能在相似的身影里,一遍遍打撈起再也回不去的夏天。而那些藏在淤泥、月光和體溫里的記憶碎片,早已釀成了心底最柔軟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