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的蟬鳴聲里混著粉筆灰簌簌落下的聲音。陳默盯著黑板右上角新貼的月考排名，林小滿的名字像枚朱砂痣印在榜首，而自己的名字蜷縮在三十名開外，像粒不起眼的灰塵。

“默哥，這道題選什么？“周浩突然用胳膊肘捅他，物理卷子上的受力分析圖被畫成滑稽的豬頭。陳默剛要開口，卻見周浩抓起他的橡皮往講臺方向扔去。

橡皮在空中劃出拋物線，正砸在林小滿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少女正在黑板書寫解題步驟的右手頓了頓，粉筆“咔“地斷成兩截。陳默感覺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前排幾個女生窸窸窣窣的笑聲像細針刺著耳膜。

“陳默。“林小滿轉(zhuǎn)過身時，夏日的光正穿過她馬尾辮的發(fā)梢。陳默看見她白襯衫的第二顆紐扣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那點微光晃得他喉頭發(fā)緊。少女指尖還沾著粉筆灰，卻在眾目睽睽下輕輕撿起橡皮：“你的？“

教室忽然安靜得出奇。陳默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周浩在桌子底下猛踩他的腳。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同手同腳地走上講臺。林小滿身上有淡淡的青檸香，混著粉筆灰的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巷口賣的檸檬味跳跳糖。

那天傍晚值日時，陳默在黑板槽里發(fā)現(xiàn)一片金黃的銀杏葉。葉脈上用紫色熒光筆寫著：“受力分析重點在摩擦力方向，明天早讀可以幫你梳理。“他轉(zhuǎn)身去看正在擦窗戶的林小滿，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蔓到他的球鞋尖上。

補習(xí)是在圖書館西南角的舊書架后進行的。林小滿的筆記本里夾著各色便簽，薄荷綠的是錯題集，櫻粉的是知識點導(dǎo)圖。當她用自動鉛筆在草稿紙上畫出光滑斜面時，陳默注意到她手腕內(nèi)側(cè)有粒淺褐色的痣，像不小心濺上的墨點。

“這里要分解重力。“鉛筆尖突然點在他手背上，陳默觸電般縮回手，碰翻了旁邊的檸檬茶。液體在桌面漫延成歪歪扭扭的等高線圖，林小滿卻笑出聲來。那是陳默第一次聽見她笑，像檐角風(fēng)鈴被五月的風(fēng)撞了個滿懷。

梅雨季來臨時，他們的座位調(diào)到了一起。林小滿總在課間操時把傘借給他，淡藍色的傘骨上掛著晴天娃娃掛墜。有次暴雨突至，他們擠在傘下往地鐵站跑，林小滿的發(fā)絲掃過他下巴，帶著雨水和忍冬花的潮濕氣息。

“其實那天...“在嘩嘩雨聲中，陳默突然開口。飛馳而過的卡車濺起水花，他下意識把林小滿往身邊攬了攬，“周浩扔橡皮的時候，我特別怕你生氣。“

林小滿的帆布鞋踩進水洼，濺起的水珠沾濕了兩人校服褲腳。“那你知道我為什么總穿有口袋的外套嗎？“她變魔術(shù)似的從兜里掏出一把銀杏葉，最上面那片用鋼筆寫著：“陳默今天在數(shù)學(xué)課舉手了。“

地鐵口的穿堂風(fēng)掀起少女的裙擺，陳默紅著臉把傘又往她那邊傾了傾。列車進站的氣流卷著銀杏葉飛向空中，像無數(shù)振翅欲飛的金色蝴蝶。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放榜時，陳默的名字終于擠進了前十。周浩用紅色粉筆在他和林小滿的名字中間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愛心，這次沒有人去擦。蟬鳴震耳欲聾的午后，林小滿將志愿表攤在陳默面前，兩張表格的“理想院校“欄都填著同一所重點大學(xué)。

“從高一開學(xué)典禮就注意到你了。“林小滿把玩著陳默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那是他偷偷換成珍珠母貝材質(zhì)的，“當時你在幫保潔阿姨扶翻倒的垃圾桶，白襯衫沾了泥點，卻比所有人都干凈。“

窗外忽然下起太陽雨，水珠在熾熱的水泥地上蒸騰起輕煙。陳默握筆的手微微發(fā)抖，在志愿表的空白處畫了片銀杏葉。這一次，葉脈里藏的不再是熒光筆的痕跡，而是少年人滾燙的真心。

志愿表上的墨跡未干，林小滿忽然用尺子尖挑起陳默的袖口。常年握筆的食指指節(jié)有層薄繭，此刻正輕輕刮過他腕間跳動的血管：“知道珍珠母貝在電子顯微鏡下是什么樣嗎？“她說話時睫毛在志愿表投下柵欄狀的陰影，像極了陳默物理錯題本上畫過的衍射光斑。

蟬蛻還粘在教室窗框時，他們開始整理時空膠囊。林小滿的玻璃瓶里除了銀杏葉，還有張皺巴巴的糖紙——正是陳默第一次補習(xí)時碰翻的檸檬茶包裝紙。糖分在歲月里結(jié)晶成奇異紋路，對著陽光能看見毛細血管般的脈絡(luò)，與她草稿本上的電磁場線驚人相似。

大學(xué)報到前夜暴雨如注，陳默在實驗樓頂層發(fā)現(xiàn)林小滿的帆布鞋。她正用激光鑷子固定住懸浮的粉筆灰，全息投影里的碳酸鈣晶體折射出七彩光暈。“當年這塊粉筆劃過空氣的軌跡，“她的白大褂袖口沾著冷凝水珠，“加速度恰好等于你沖上講臺時的瞬時心率。“

生物實驗室的離心機發(fā)出蜂鳴那年，他們在冷凍電鏡里看見奇跡。某片來自高中時代的銀杏葉橫截面，木質(zhì)部導(dǎo)管排列成雙螺旋結(jié)構(gòu)，髓射線里嵌著納米級字跡——那是陳默始終沒敢問出口的問題，被林小滿用原子力顯微鏡刻在了葉肉組織間隙。

梅子熟時分的校友會上，周浩帶來的女兒舉著淡藍色雨傘。晴天娃娃掛墜里封存著當年的粉筆頭，每當雷雨降臨就會釋放出十七歲的青檸香。陳默的西裝第二顆紐扣微微發(fā)燙，林小滿的珍珠耳釘正與遙遠教室里的某個夏日正午共振。

圖書館西南角的舊書架終于拆除那日，他們在地基深處挖出鐵盒。褪色的受力分析圖上，鉛筆痕跡在紅外光譜儀下顯影出更多秘密——林小滿當年標注的每個箭頭末端，都藏著顯微鏡才能看清的銀杏葉，葉脈分岔點精確對應(yīng)著陳默每次心跳加速的瞬間。

而今每當暴雨沖刷實驗樓的防彈玻璃，陳默總會想起那個擠在傘下的黃昏。林小滿最新培育的轉(zhuǎn)基因豌豆正在恒溫箱里舒展卷須，螺旋狀嫩芽精準復(fù)刻著當年她繞在指尖的發(fā)梢弧度，而電子顯示屏上的基因序列，始終比任何情書都更接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