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已過,秋意漸濃。北風呼嘯,卷起陣陣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
衛忠站在隊列前,目光掃過面前這群稚嫩的面孔。有的才七八歲,瘦小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有的十五六歲,雖然個頭已經不低,但眼神中依然透著稚氣。他們神情中既有對未知的好奇,又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
“都給我站直了!”衛忠沉聲喝道,“記住,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大晉的軍士,不是在家里撒嬌的孩子!”
隊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孩子們努力挺直腰板,卻仍顯得歪歪扭扭。
這支新編的軍隊,按制度每五十人為一隊,設隊主一人。十隊組成一幢,由幢主統領。新任幢主韋昂是太尉府的都護,這十來天的表現卻讓衛忠直搖頭。
“又死了三個。”一旁的吳前低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悲憫,“都是些老兵,經不起這么操練。”
韋昂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把軍隊重新編排。青壯編為三隊作為精銳,老弱和孩童另編。衛忠和幾個心腹因此當上了隊主和什長,只不過帶的都是些孩子。
“列隊前進!”隨著一聲令下,長長的隊伍在破敗的驛道上緩緩前行。
兩個騎士從隊伍旁邊經過,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那是軍議祭酒孫源和左將軍錢和。
“陳虎被殺了。”孫源的聲音帶著幾分惋惜。
錢和嘆了口氣:“這下吳王和荊王算是撕破臉了。”
“聽說陳虎臨死前還在放狠話,說要把自己的人頭掛在大將軍門前,親眼看著外軍攻打吳王府。”
“可惜了,陳虎確實有才。若按他的計策行事,諸王離京,金陵就完全落入吳王手中了。”
“主公現在不敢讓黨羽留在京城了。”
“荊王倒是硬氣,留了百余人在京。”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去。衛忠看了看周圍的士兵,幾乎沒人對這番對話感興趣。這就是眼下的局勢。世家門閥不僅掌握權勢,更壟斷了知識。這些普通士兵大多不識字,對朝廷大事一無所知。
天色漸暗,隊伍抵達一座荒廢的莊園。殘垣斷壁間,野草叢生,幾只烏鴉在枯樹上發出凄厲的叫聲。
“這是別園。”四隊隊主吳前瞇著小眼睛四處張望,“原本是內閣侍郎張玉的產業,可惜抄家的人把值錢東西都搬空了。”
“吳前,你要是有膽量,不如去劫道,保管發大財。”八隊隊主楊寶帶著五十名精壯士兵經過,冷嘲熱諷道。他的目光在衛忠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衛忠看著楊寶的背影,嘴角微揚。楊寶察覺到這個眼神,下意識打了個寒顫,但想到身后的士兵,又硬著頭皮瞪了回來。
“楊寶這廝欠揍。”吳前咧著缺牙的嘴笑道,“衛隊主不如再教訓他一頓。”
“軍中不準私斗。”衛忠淡淡道。
“衛隊主太見外了。”吳前湊近壓低聲音,“上月你在大槐樹下一打二,把楊寶和秦三都放倒了,秦三還跪地求饒呢。那場面,嘖嘖...”
衛忠沒想到這事傳得這么快。不過以他的武藝,對付這些農兵出身的隊主并不難。他從小習武,又得到過名師指點,一身功夫早已超出尋常士卒。
“隊主武藝高強,日后升任要職,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吳前繼續道,“到時候別忘了照顧老弟啊。”
“說這些還太早。”
“這番話不妥當。”吳前道,“低級軍將,世家子都看不上。只要敢打敢拼,武藝出眾就行。咱們這些人里,就隊主最有希望。多揍楊寶幾頓,闖出名聲來,將來設督伯,上官第一個就想到你。”
衛忠沉默不語。在這個等級分明的世界,每往上爬一步,得到的資源就多一分。亂世將至,底層士兵就是炮灰。但如果能爬到幢主的位置,活命的機會就大得多。
“不過...”吳前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據傳楊寶與陳司馬有姻親關系,說不定會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隊主要當心。”
“軍籍之人哪能與尋常百姓聯姻?”衛忠皺眉。
軍戶世代為兵,只能在軍戶內部通婚。晉武帝時期就曾下令,把那些嫁給平民的軍戶女子搶回來,配給軍中光棍。這種制度延續至今,幾乎沒有例外。
“總有例外的。”吳前苦笑一聲,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衛忠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種身份等級制度,讓人窒息。但現在,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夜幕降臨,荒園中狐鼠窸窣。衛忠站在庭院里,望著天上的殘月,思緒萬千。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
“打起來了!”有人大喊。
衛忠循聲望去,只見楊寶帶著幾個手下,正在毆打一個瘦小的士兵。那士兵蜷縮在地上,不住地求饒。
“住手!”衛忠大步走去。
楊寶回頭看了一眼,冷笑道:“衛隊主管得真寬。這是我隊里的人,我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軍法有規,私下毆打士卒,該當何罪?”
“呵,你說該當何罪?”楊寶挑釁地看著衛忠,“要不要去問問劉司馬?”
周圍漸漸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是看熱鬧,有的是擔心事態擴大。吳前也趕了過來,拉了拉衛忠的袖子:“算了吧,別惹麻煩。”
衛忠沒有理會,徑直走到那個被打的士兵面前。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臉上已經青紫一片。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叫陳七。”少年顫抖著回答。
“為什么打他?”衛忠轉向楊寶。
“這小子偷了我的干糧。”楊寶冷哼一聲,“軍中就該嚴懲這種賊。”
“我沒有偷!”陳七突然喊道,“是您讓我去拿的,說是賞給我的...”
“放屁!”楊寶抬腳就要踢,卻被衛忠一把攔住。
“楊隊主,”衛忠盯著楊寶的眼睛,“你確定要這么做?”
楊寶與衛忠對視片刻,終于移開了目光。他揮揮手,帶著手下離開了。
“多謝衛隊主。”陳七跪在地上磕頭。
衛忠扶起他:“以后遇到這種事,直接來找我。”
“是!”
看著陳七一瘸一拐地走遠,吳前嘆了口氣:“隊主這是給自己找麻煩啊。”
“總不能看著他們欺負人。”
“可是...”吳前欲言又止。
衛忠知道他想說什么。楊寶背后有陳司馬撐腰,這事恐怕不會就這么算了。但他已經別無選擇,在這個世道,要么低頭做個看客,要么就得硬著頭皮往前闖。
夜深了,荒園中一片寂靜。衛忠坐在屋檐下,借著月光擦拭著手中的長刀。這把刀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衛隊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衛忠抬頭,看見吳前站在院子里,神色慌張。
“怎么了?”
“剛才聽說,楊寶去見了劉司馬。”吳前壓低聲音,“他們可能要對付你。”
衛忠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怎么對付?”
“不知道具體計劃,但聽說要讓你在演武場出丑。”
“演武場?”
“對,明天糜幢主要檢閱各隊,到時候肯定有比試。”吳前急道,“隊主要小心啊。”
衛忠點點頭:“多謝提醒。”
等吳前離開后,衛忠繼續擦拭著長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他知道,明天將是一場惡戰。但這一戰,他退不得,也不想退。在這個世道,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有一戰之力。至于結果如何,那就看天意了。
殘月西斜,荒園中狐鼠依舊窸窣。衛忠握緊了手中的長刀,靜靜等待著黎明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