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名士蘇瑾踩在一張破舊的桌案上，他的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面容因激動而漲得通紅：“士可殺，不可辱！我等云陵舉子，豈能容忍權閥奸臣如此欺辱！”

話音未落，周圍立即響起一片附和聲。有人揮舞著考卷，有人握緊拳頭，更有甚者直接將硯臺摔在地上。碎裂的硯臺濺起墨汁，染黑了周圍舉子的白袍。

朱慈烺站在明遠樓上，俯視著下方沸騰的人群。微風拂過他的衣袍，卻吹不散他眼中的冷意。

這場風波來得并不意外。

今科考題《收稅策論》，正是他為云陵士子量身定制。既要收稅，又要他們寫策論，這對驕傲的云陵士子來說，無異于當面打臉。

“殿下……”錢謙益站在朱慈烺身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情況似乎有些失控了。”

朱慈烺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失控？這正是本宮想要的。”

樓下的喧囂聲越來越大。

“抓出主考官！”

“殺權閥！”

“沖進明遠樓！”

數千舉子蜂擁而至，將明遠樓團團圍住。有人開始撞擊樓門，沉悶的撞擊聲不斷傳來。

錢謙益、龔鼎孳、吳梅村三人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們都清楚，太子身邊帶著數百精銳護衛，一旦動武，必是血流成河。

“千歲爺……”錢謙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讓老臣出去勸勸吧。”

“錢先生。”朱慈烺轉頭看他，目光如刀，“你這是要去挨揍？”

“老臣……”

“本宮的老師若是被打，豈不是更讓人笑話？”朱慈烺擺擺手，“龔老和吳兄根本不用出面。”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樓下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各種叫罵聲和威脅聲。

“尹運！”朱慈烺突然喊道。

“末將在！”一個披甲壯漢快步上樓，單膝跪地。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準備火銃，將引線裁剪至合適長度，兩頭點火。”朱慈烺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錢謙益三人頓時臉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是要鬧他個天翻地覆啊！

朱慈烺看向錢謙益：“老師，若在此殺三兩千舉子，云陵的清田和商稅，可還有人敢阻？”

“千……千歲爺……”錢謙益一陣眩暈，癱軟在椅子上。

樓下，蘇瑾還在慷慨陳詞：“諸位孝廉，今日我等共聚于此，為民請命，為士林……”

“諸位莫要信他，他是權閥！”突然有人高喊。

人群中立即響起一片附和聲。

“對！他并未在那份檄文上落筆！”

“不要聽信權閥的話！”

“打倒權閥走狗！”

蘇瑾愣在原地，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他完全沒想到會突然遭到這樣的指控。

“我……我不是權閥！”他慌亂地解釋，“我只是沒機會署名……”

可這話一出，反而更顯心虛。周圍的舉子開始往后退，用厭惡的目光看著他。

“權閥反對征商稅？”蘇瑾站在人群中，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一時有些恍惚。“這消息當真？”一個身著青衫的舉人湊近問道，眉頭緊鎖。

“千真萬確！”另一人壓低聲音，“聽說魏忠賢的余黨已經聯名上書，說什么征商稅會擾亂市場，傷及民生。”

“荒謬！”一個操著吳儂軟語的舉人突然開口，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怒意，“權閥向來以橫征暴斂為能事，如今怎會突然關心起民生來了？”

“正是！”旁邊一個瘦高個兒附和道，“當年那些礦監、稅監可沒少禍害百姓，如今倒裝起清官來了？”

蘇瑾正要開口，卻見一群操著潭州、江南口音的舉人擠了過來。他們個個面色不善，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濃眉大眼，一身藍布長衫已被汗水浸濕。

“你們這些人懂什么？”魁梧漢子一拍胸脯，聲如洪鐘，“現在征商稅是為了保衛孔林、抵御外敵，豈能與當年權閥中飽私囊相提并論？”

這話立刻引來了更多人的共鳴。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喧嘩。

“說得對！朝廷為了對抗流寇，已經免了三年賦稅。云陵百姓更是得了五年的減免。若不向商人征稅，拿什么養兵？”

“沒有錢養兵，韃子就要打過來了！到時候咱們都得給韃子當奴才！”

眼看著爭論越來越激烈，蘇瑾心中暗暗叫苦。他本想出來主持公道，卻不料局勢完全超出了掌控。周圍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人開始推搡，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

“諸位且聽我一言！”蘇瑾試圖提高聲音。

但他的話立刻被淹沒在嘈雜聲中。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只有投靠韃子的權閥漢奸，才會反對征商稅！”

這話猶如一把火，瞬間點燃了在場眾人的怒火。原本還算克制的爭論瞬間變了味道。

“漢奸？”蘇瑾臉色一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你們……”

話未說完，就被對方打斷：“我們是東林后繼！守護大明江山，人人有責！”

這下輪到蘇瑾愣住了。他看著周圍群情激憤的舉人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春日的暖陽此刻也變得燥熱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且慢！”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露出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正是范一己，這位在錦城頗有名望的老夫子。他的面色有些蒼白，但目光依舊銳利。

“聽說你們是延續東林精神的后代，不知師承何人？”范一己冷笑道，拐杖在地上輕輕點著，“老夫乃錦城復社范一己，倒要看看你們是何方神圣！”

“原來是范老賊！”一個操著湘音的舉人突然指著范一己，聲音中充滿怒意，“打死這個權閥漢奸！”

話音未落，一個身材壯實的山東舉人就沖了上去，一把揪住范一己的胡子。老者踉蹌后退，拐杖差點脫手。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范一己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他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你……你竟敢……”

“打得就是你這個漢奸！”那山東舉人揮舞著拳頭，“反對征商稅，就是與國賊同流合污！”

眼看著事態即將失控，其他舉人紛紛后退。誰也沒想到，一場抗議考題的集會，竟演變成了這般局面。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不安。

明遠樓上，朱慈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看來效果不錯。”他轉頭看向面色蒼白的錢謙益，嘴角微微上揚，“老師，您覺得如何？”

錢謙益額頭滲出冷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殿下……英明。”

“那蘇舉人和范舉人，怕是要革去功名了。”朱慈烺淡淡道，目光依舊停留在樓下的混亂場面上。

錢謙益只能點頭：“革……革了吧。”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顯然對這場鬧劇的發展感到不安。

樓下的混亂還在繼續。有人開始高呼“打倒權閥”，有人則在呼喊“保衛大明”。原本整齊的隊伍已經完全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