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兩襲羅裙停駐在青磚黛瓦的鋪面前,檐下懸著“凝露坊”的沉香木匾,篆字鎏金。
店前蜿蜒如蛇的隊伍前橫著張檀木桌案,朱漆斑駁的告示牌上墨跡遒勁:“瓊脂雪肌露候列,余者入內自擇”。
“安姐姐,這豐都天氣,分明才是仲春,倒比漠北沙磧還陰燥三分。不如我們去買些潤膚膏脂。”
話音未落,忽見前頭排著的藕荷色身影轉來,原是位戴著珍珠面簾的小娘子。素雪輕扯其袖,屈膝行了個平禮:“敢問姑娘,你們排著這長隊買的瓊脂雪肌露,究竟是何物?”
那小娘子將月華紗袖褪下半截,露出凝脂般的手腕:“娘子且看,這豐都城多少女兒家面上皴得似老樹皮,偏這瓊脂露...”
她指尖掠過自己泛著珍珠光澤的臉頰,“早晚勻面,任它朔風卷地,也傷不得半分顏色。”
“不知價值幾何?”
“紋銀一兩。”女子輕嘆,鬢間步搖簌簌,“上月當了我陪嫁的碧玉禁步才換得三瓶...”
后頭忽傳來伙計敲銅鑼的脆響,驚起檐下棲著的灰鵲:“今朝告罄——列位明晨請早!”
人潮霎時如碎玉四濺,此起彼伏的嘆息與嗔怨漫過青石板街。
方才搭話的小娘子絞著帕子恨聲道:“奴家最后那瓶前日便見了底,若明日再買不著...”她撫著已泛起細紋的眼角,“只怕面皮皸裂如旱田,教人當我是灶王奶奶跟前的燒火婢!”
……
“安姐姐,你看那也有一家,我們過去看一下。”
在“凝露坊”的斜對面,距離約莫五十步的地方,另有一家胭脂鋪,其牌匾上書“錦繡胭脂鋪”五個大字。
常安寧二人剛踏進鋪子,便見個穿深藍綢衫的男子將一個女子推搡在地。
那人抬腳踹向姑娘腰側,鑲銀線的靴頭沾著泥:“賠錢貨!李家的產業輪得到你做主,爹留下來的鋪子賺的錢不給我花,就給你這個賠錢貨不成?”搶過錢匣往外沖時,險些撞翻門邊的常安寧。
素雪看到連忙去攙那姑娘。跌坐在地的小娘子抹了把臉,腕間銀鐲碰著青磚叮當作響:“驚著貴客了,二位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
常安寧掃過滿地狼藉,指著門外問:“這般猖狂,怎不報官?“
“那是我嫡親的兄長......“姑娘攥著月白裙裬的手指發白,“自爹爹前年害喘癥去了,祖宅田產都被他填了賭債,如今連這間鋪子......”話尾化作一聲哽咽。
雕花木窗漏進的光照在朱漆柜臺上,李知宜單薄的身影微微發顫。
她原是李家嬌養的掌上明珠,只可憐母親去得早,幼時跟著先生讀了幾年書習得些字。偏生兄長李宇自幼就是個混賬,到處惹事生非,李父又忙于生意,有李老爹稍微管束些,到沒釀成什么大錯,兩年前李老爺咳血身亡后,這敗家子又沾上了賭癮,竟將家業敗得只剩這間鋪子。
……
二人回到到客棧時,桐油燈花正爆開第三朵。素雪支起菱花鏡,蘸了些許潤膚膏抹在手背,忽地蹙起柳葉眉:“這膏子還比不得在山上姑姑用的,姑姑用的香脂才叫清透,這倒像沾了蜜的蛛絲。”
銅鏡里忽映出常安寧眸光流轉的模樣。但見她指尖在檀木桌上輕叩兩下,窗紗外忽掠過更夫梆子聲:“素雪可記得,早些路過胭脂鋪那些人排隊買的東西?”
“那叫瓊脂雪肌露,買一兩銀子一罐呢!”小丫鬟將瓷罐挨個收進螺鈿妝匣。
“我知道應該怎么賺錢了。”
……
次日天剛亮,素雪起身便瞧見桌上擺滿物什:沾著晨露的茜草、曬干的蘇木、透亮的魚膘……邊上擱著擂缽和幾個白瓷小罐。
“做潤膚露。”
兩人忙活開來,篩花瓣、熬草汁、搗花泥。又跟客棧掌柜借了后廚用。
日頭從竹簾縫里斜斜切進來時,蒸屜正騰起白霧,擂缽里紅花汁已凝作絳色膏脂。
待到暮色漫進窗欞,案頭白瓷罐里盛著的膏體透如琥珀,泛著淡淡花香。
“這比胭脂鋪的清透舒服多了!”素雪沾了點抹在手背,涼津津的。
姑姑極其愛護容顏,在山上就常調制各種胭脂水粉。常挽著袖子在石臼前搗青黛。
草廬窗臺上擺滿盛著朱砂、紫礦的粗陶罐,常安寧替她濾花汁的間隙,總被塞一捧新摘的梔子:“莫沾鐵器,石杵要逆著紋路碾。”
霜白霧氣漫進草廬,姑姑素手調著胭脂膏子,銅匙敲在越窯盞上叮當作響:“女兒家的面容若淬煉得宜,”她忽地掐了把常安寧的下頜,指尖沾著茜草汁在少女唇上抹開,“便是鞘中利刃。”
石臼里搗碎的桃花瓣簌簌落進瓷缽,常安寧望著銅鏡里驟然鮮妍的面龐,聽得檐角鐵馬在風里錚然長鳴。
……
晨霧未散,青石板路上還沾著露水。常安寧與素雪轉過朱雀橋,便見那褪了朱漆的“錦繡胭脂鋪“匾額在晨風中微晃。鋪門半掩著,里頭傳來細碎的瓷片碰撞聲。
素雪提著湘妃竹簾,正見李時宜蹲在八寶格前。一縷晨光斜斜落在她散亂的云鬢上,藕荷色襦裙的廣袖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頭月白的中衣。
滿地碎瓷在光暈里泛著冷光,她指尖被割破的血珠正滴在地磚上。
“李娘子這是遭了賊人?”素雪福了福身,將帶來的青瓷罐放在斑駁的紫檀柜臺上。常安寧已蹲下身,用帕子裹住李時宜滲血的手指。
李時宜慌忙攏了攏鬢發,強笑道:“讓二位見笑了。“她起身時,腰間掛著的鎏金香球撞在柜角,發出當啷一聲響,“今晨寅時三刻,他前日拿去的又全部賭輸...”
話音戛然而止,她低頭擦拭著紅木雕花妝臺上的胭脂漬,水紅色羅帕洇開一片暗痕。
李時宜將二人引到紅木桌旁坐下,倒了兩杯茶,問道“二位娘子今日是想要點什么?”
常安寧將青瓷罐推過去:“李娘子且瞧瞧這個。”
“這是?”
“潤膚露,李娘子試試?”
李時宜揭開瓷蓋,晨風穿堂而過,卷起一縷白梅混著忍冬的暗香。她沾了些瑩白膏體在腕間,清清涼涼,還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