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喚作‘芙蓉玉肌霜’,我們想在貴鋪寄賣,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李時宜的手抖了抖,瓷蓋與罐身相碰,發出清脆鳴響。她望向對面“凝露坊“金漆雕花的門樓,那里正有侍女捧著嵌螺鈿的漆盒迎客。
“不瞞二位”她摩挲著罐身上冰裂紋,“上月進的薔薇露都生了蛛網...如今連進貨的本錢都沒有了,不知道這胭脂鋪還能開門幾日。”話到此處忽地哽住。
“若二位不棄,倒是可以寄賣,只是這如何定價?”
“這里總共有六罐,這六罐定價全憑李娘子做主,賣多少也都歸李娘子所有,若賣的好我們便再談接下來的生意。”
“如此,也行。”
“我們住在桐梓巷來福客棧,李娘子若想談生意,到此處找我們即可。”
談罷,二人便離開了錦繡胭脂鋪。
“姐姐為何選這錦繡胭脂鋪,而不選這生意更好,客人更多的凝露坊?”
“如今這凝露坊生意火爆,又怎么看得上我們的東西,相反這錦繡胭脂鋪,雖說相比之下生意確實慘淡些,但經營多年也積攢了些老主顧,如今正缺一個招牌的東西,我們既然送上了門,又分文不取,她自是要試上一試的。”
“原來如此”。
“走吧,我們去城西。”
……
暮色如墨,皓月浸染著青石長街,酒旗在夜風中翻卷,胭脂香混著酒氣在坊市間流轉。
常安寧執一柄灑金折扇漫不經心地轉著,發帶束著的秀發下幾縷碎發拂過微挑的鳳眼,鴉青長衫掠過“銷金窟”匾額時,門楣垂落的紅紗燈籠正映亮他清秀的臉龐。
“貴客臨門……”簪花女子軟著腰肢貼上來,鬢間金步搖撞出細碎清響,卻在觸到對方寒潭般的眸光時生生將后半句咽下。象牙扇骨輕點她肩頭,玄色衣袂已攜著沉水香卷入鼎沸人聲。
十二盞走馬燈在穹頂投下光怪陸離的影,照得滿室金銀器皿泛起迷離的光。
東邊牌九桌傳來玉牌相擊的脆響,西首斗蟋蟀的吆喝掀翻屋瓦,而最喧鬧處當屬正中的青玉骰臺——成摞的銀錠旁散落著揉皺的寶鈔,汗津津的手掌按著檀木桌沿,幾十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烏木骰盅。
“買定離手!”
莊家抹了把額前油汗,三枚象牙骰在青瓷碗中撞出催命的響。常寧倚著朱漆立柱冷眼瞧著,直到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撞上他肩頭:“小兄弟要玩不玩,不玩就別在這擋位置。”
“來都來了,自然是要玩的。”隨即從懷里掏出幾錠碎銀。
“小相公可把指縫里的碎銀捂熱乎嘍——”鑲著金牙的漢子噴著酒氣湊近,汗津津的胳膊壓上常寧肩頭,“昨日西市口當衣裳的書生,眼下還在護城河漂著呢!”
滿堂蒸騰的汗味里浮起幾聲嗤笑。穿織金襦裙的婦人翹著染蔻丹的指頭,腕間七寶鐲正撞見柜臺上未干的血漬——那是辰時被拖走的賭徒磕破的。
賭博是會上癮的,越輸越賭,越賭越輸,有些人將地契妻兒輸了個干凈,最后后悔耍賴不成,反被銷金窟的人轟了出去,在這里時有發生,李宇就是最好的例子,輸光了家里的房產,田產。
莊家指節暴起青筋,玄鐵骰盅在青筋盤虬的手掌間翻作殘影,三枚骰子撞在玉瓷碗壁的清響,竟壓過了西北角斗鵪鶉的嘶鳴。
銅錢落定的脆響未散,西北角突然傳來鵪鶉斷頸的咔嚓聲。莊家手背青蛇似的血管突突跳動,玄鐵骰盅“砰“地扣上鎏金賭臺,震得桌上的金銀齊齊跳起。
眾人紛紛下注。
常安寧將兩枚碎銀落在了烏木賭臺——銀鉤鐵畫的“豹子“朱砂印上。
“權當給諸君添個彩頭。”
“買定離手。”
“三三三,豹子通殺!“
唱籌聲劈開凝滯的空氣,莊家喉結滾動著咽下唾沫。
豹子贏的幾率太低,敢壓的人少之又少,但同樣賠率也是最大的,壓中翻六倍。
一些零零散散的銀子和銀票堆在了常安寧面前。
贏多賠少,這自然是莊家最想看到的情況。
常樂寧把銀子重新推了出去。
眾人看向她。
“再來。”她微笑道。有人忍不住了,道:“嘿,這小子,有點囂張啊!”
“嗬!”角落里傳來一聲嗤笑,絡腮胡壯漢抱臂倚著廊柱,“黃毛雀兒啄了兩粒谷子,倒當自己是鳳凰了?”
鄰座老者捻著山羊須搖頭:“小友見好就收罷,這骰盅里的乾坤,可不是孩童把戲。”
周遭人群的譏笑、勸誡與喧嚷交織回蕩,紛繁世相如潮水漫溢,常樂寧卻始終只關注著檀木碗中的三粒骰子。
被姑姑帶回山那年,我原以為要當牛做馬。可那人只讓我練功習武,琴棋書畫也一樣不落。
“美人的容貌就是淬毒的刀。”她捏著我下巴端詳,“清純皮囊最易卸人心防,出鞘必要見血封喉。”
冷香浸透的羅帕擦過我眉梢,我終于看清那雙鳳目里的盤算——她要養的不是奴婢,而是把能藏進錦繡堆里的兇器。當然這樣的“武器”不止我一個,只是慢慢的只剩下了我。
上山第四個年頭,血仇未報的焦灼終是壓過了恐懼。趁她下山時,我逃進深林。可不過半日,四肢便如灌鉛般沉重,眼前漫起濃霧。扶著樹干號脈時,指甲縫里滲出的青黑讓我恍然,她能如此放心下山必是早就做好了準備。
山林化作吃人的獸。三步一跌五步一摔,荊棘撕開綾羅,毒蟲噬咬皮肉。
分不清晝夜的日子里,我嚼過腐葉,舔過蛇莓,舌尖嘗盡百草苦澀。有次摔進溪澗,甚至摸到過尖石,卻在抵住咽喉時腦海里閃過父親血濺當場的場面。
第三日徹底失了光明,反而覺出蹊蹺。每當我瀕臨崩潰,總有毒蛇驚竄引路,枯枝斷裂示警。第七日朝陽初升時,熟悉的冷香混著血腥氣漫過來。
“前頭那些個可不是折在任務里。“繡花鞋碾著我潰爛皮肉下的白骨,”他們逃進瘴林時,連蛇蟲鼠蟻都當是開葷的宴。你猜怎么著?”
冷玉似的指甲劃過我血痂斑駁的眼瞼,“我去收尸的時候,連骨頭縫都泛著青——倒是你,竟活著摸到瘴林邊界,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比他們更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