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朱漆門楣上懸一塊烏木鎏金匾額,刻著“天宮闋”三個篆字,檐角飛翹處垂落銅鈴,風(fēng)過時泠泠清響。
門兩側(cè)立一對雕花石鼓,鼓面刻祥云瑞獸,門框嵌青磚鏤空花窗,隱約透出店內(nèi)珠光。
店前立著一群百姓。二樓傳來茶盞叩在檀木案上的脆響。菱花格窗映出少女纖長的影子,金絲繡牡丹的披帛垂落在雕欄邊,隨動作漾起流云般的波紋。
“陳掌柜倒是會做生意?!敝茉掠米o甲撥弄著案幾上的斷簪,“上月既收了我的訂銀,轉(zhuǎn)頭卻將東西許給趙家——莫不是覺著我周家現(xiàn)如今落魄了不成?”
掌柜的連連作揖,葛布直裰前襟洇著方才打翻的茶漬:“姑娘折煞老朽了,那日趙家小姐前來之時,我正在貨倉清點貨物,那些個愚笨之人,不知那是周小姐之物,竟將其交予趙小姐?!?
“笑話?!彼龅剌p笑,指尖金甲在黃梨木案上劃出細痕,“這事也不是第一次兩次,竟還這些個理由來搪塞我。”
窗外掠過一陣喧嘩,她眼波掃過樓下半掩的窗扉,唇邊梨渦更深三分:“是我不懂事了,在這豐都誰不得給這刺史府的大小姐幾分薄面?!?
周掌柜膝行兩步,沾著茶漬的衣袖掃過滿地碎玉,從懷中掏出拜帖高舉過頭:“姑娘息怒!五日日恰有批京中貴人喜好的紫磨金纏絲首飾到店,聽聞是照著汝寧長公主今年生辰宴的樣式打的?!?
他刻意壓低聲音,“當(dāng)中那支云螭銜珠鎏光墜,原是西涼國今春的貢品......“
周月?lián)芘璞膭幼魑?,珊瑚珠簾后傳來一聲輕笑:“你倒是會搬弄這些門道?!?
門外忽有貨郎扁擔(dān)落地聲。周月款款行至朱漆欄桿前,朝樓下瑟縮的人群柔聲道:“諸位這般熱心,可是要替趙家姐姐說項說項?“
護衛(wèi)首領(lǐng)適時按住佩刀上前半步,玄鐵吞口在日頭下泛著冷光。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時,掌柜的悄悄抹了把額角。周月卻已轉(zhuǎn)身吩咐侍女將木匣擱在案上,珊瑚串子碰著匣面發(fā)出清響:“五日后若見不著那支新到的云螭銜珠鎏光墜,我來把你這鋪子砸了。”
約半刻之后,人群方才徐徐散去,二人這才沉穩(wěn)地踏進“天宮闕”,里面的珠寶果然名副其實,琳瑯滿目,精致得仿若天上仙人雕琢而成。
金絲楠木匾額下懸著鎏金銅鈴,素雪抬手掀開湘妃竹簾時,叮咚脆響驚得柜臺后的人猛然抬頭。
那掌柜原本愁眉苦臉地摩挲著算盤珠子,見兩襲錦繡裙裾迤邐而入,立時堆起滿臉笑褶,三步并作兩步繞過嵌螺鈿的檀木柜,金絲鏡鏈隨著急促腳步在錦緞馬褂上晃蕩,“二位姑娘,瞧這和田玉連環(huán)佩,水頭最足的要數(shù)...”
話還沒說完,素雪就笑著地插嘴道:“掌柜的,我們不買,是來出件東西的?!?
纖指一翻,素色絹帕裹著的銀鐲落在青玉臺面上。
掌柜從袖中掏出寸許長的水晶鏡,就著雕花窗欞漏下的天光反復(fù)端詳。
銀鐲上鏨刻的纏枝蓮紋在他指尖流轉(zhuǎn),忽而屈指叩擊聽聲,忽而湊近細辨包漿,末了摘下眼鏡說:“姑娘這鐲子...“
她們在巷口估算時,這鐲子雖說做工精致,但至多值四兩。
“做工倒是精致,只這銀料算不上稀奇“掌柜將鐲子往錦緞上一擱,“姑娘你若成心出,我給你五兩銀子如何?”
“那便有勞掌柜的了。”
“二位姑娘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擬定契書?!?
趁著掌柜擬契書的功夫,素雪方扯住正在拭灰的青衣伙計:“方才那位小姐是?”
“姑娘們初來豐都吧?”伙計壓著聲“那是豐都最富有的周家千金,周家小姐上月訂了一支簪子,偏巧刺史大人家的趙姑娘也相中了周小姐這只訂了支點翠銜珠簪......”
話音未落,里間傳來算盤珠噼啪聲,伙計縮脖道:“這兩位貴人啊,豐都人人人都知道,極其愛護自己的容顏,上月爭蜀錦,這月奪首飾,連畫舫游湖都要搶頭船?!?
“刺史千金難道還壓不過商賈之女?”雪瞥見常安寧正端詳案上青玉貔貅,忙追問。
伙計抄起雞毛撣子虛指西邊:“這周小姐的姑母可是豐都城一個大官家的正房夫人?!痹掝^戛然而止,掌柜的捧著契書轉(zhuǎn)出屏風(fēng),桑皮紙在琉璃燈下泛著微黃。
“碎嘴的猢猻!“掌柜的揚手虛拍伙計后頸,轉(zhuǎn)頭堆笑遞上朱砂印泥,“讓二位見笑,煩請在此處落款。”素雪瞥見那契書暗紋似有刺史府徽記,掌柜的袖口還沾著半干墨漬。
待銀貨兩訖,掌柜殷勤送出門。
二人出了天宮闕,沿著東西巷子往東走。
巳時三刻的日頭正毒,青石板路上蒸起裊裊白煙。素雪揀了間懸著青布簾子的小店,檐角銅鈴在熱風(fēng)里叮當(dāng)。
她揀了臨窗的座,點罷醬爆茄鲞并一道莼菜羹,那邊常安寧已立在榆木柜臺前。
“掌柜的討擾?!彼篙p叩臺面,面紗上沿露出的杏眼映著算盤珠子的幽光。老掌柜從賬簿里抬頭,見這姑娘雖蒙著半張臉,眉梢卻凝著霜雪似的清冷,忙堆笑道:“喲,姑娘有何貴干?”
“周府門前的石獅子都包著金箔,這般潑天的富貴,不知是做的哪路買賣?”
老掌柜指節(jié)敲得算珠噼啪作響,渾濁的眼珠突然亮起來:“早年間不過守著間‘裕豐糧行’,比城南王記還小著三間門臉。要說轉(zhuǎn)運,還得從天元十一年講起——”
他壓低嗓門,袖口沾了沾案上浮塵,“周家大小姐出閣那日,十里紅妝從城東鋪到周府門口,嫁的是個窮酸秀才。誰知次年春闈,那姑爺竟中了二甲頭名!”
窗外蟬鳴忽地拔高,柜臺后陶罐里腌的糖蒜泛著琥珀光。
常安寧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柜面裂璺,聽老掌柜啐了口茶沫子繼續(xù)道:“趕巧那年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朝廷要采買三十萬石糧。新科進士牽的線,周家以市價七成售予官倉,他那些堆積的糧食全部賣光,您猜怎么著?轉(zhuǎn)月糧價就掉了兩番,周家倒賺個盆滿缽滿,還得了塊'義商濟世'的御賜匾額。”
“后來呢?”
“這就說到趙青天嘍!”老掌柜突然挺直佝僂的背,黃銅煙鍋在柜角重重一磕,“五年前趙刺史赴任,帶著江南的稻種和治水的匠人。春修陂塘冬疏渠,硬是把豐都荒灘變沃野。前歲周家二姑娘與刺史公子結(jié)親那日,十八條街的流水席,光糟鵝掌就用了兩百石!”
此時店小二亦將菜肴上齊,常安寧道謝后,便回到了座位之上。
“安姐姐,這豐都的物價真是貴,這蒼蠅小館兩碟小菜竟要五十文!”
“這五兩銀子也經(jīng)不住用,等下再在街市上看看,先想些個賺錢的法子?!?
……